能自如行走的第二天,曲倾开始在心里盘算离开神医谷的事儿。
逃跑第一要务,就是要想办法不动声色地绕开关鹤这个“最大障碍物”。
院子里传来踩雪声,她在心里默数到三,敲门声准时响起。
关鹤端着药站在门口,“曲姑娘,该喝药了。”
曲倾一步三挪,十分磨蹭地走过去开了门。
这不能怪我啊,曲倾心想,每天把苦苦的汤药当水一样喝,即使喝完有蜜饯也很难让人情愿。
黑乎乎的汤药从药盅里倒出来,隔着烟袅的雾气,她听见关鹤说明天不过来了。
机会这不就来了?
曲倾精神起来,神情关切,问:“你明天要去哪里?我耽误你的事了吗?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不必天天过来看我,你不来我也会好好喝药的。”
她说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爽快地端起汤药就要喝。
关鹤静静地观察她,碗送到嘴边果不其然迟疑了一下,然后硬是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好苦。曲倾吐着舌头,飞快从关鹤手里捞过蜜饯扔进嘴里。
甜味在口腔里化开,她摆弄着空碗示意关鹤自己已经喝完了,又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你明天是要出谷去吗?我看这几天也没怎么下雪,应该可以出去了吧?”
是可以出去了,但关鹤不打算告诉她,转移话题:“明天我会让女侍带两个小孩过来陪你,要按时吃药睡觉,外面的天气依旧很冷,你不要乱跑。”
曲倾懂了,是拿两个小孩来上保险,不要乱跑的意思完全可以解读成不要试图逃跑。
“二丫和狗蛋都长高了许多,一直想来看你,你明天就好好待在家里陪他们说说话,好不好?”
“好啊。”曲倾笑意盈盈,一口应下,心里却想——才怪。
“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了,喝完药有点困。你回去收拾行李吧,我想睡一会儿。”
这是开始赶人了。
关鹤识趣地站起来,心道曲姑娘要是真想睡就好了,可惜满眼算计、满肚坏水。
“那我走了。”
曲倾心情颇好,亲自送他出了门,言语间十分热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种希望关鹤今天就出去办事的迫切。
关鹤话到嘴边,又沉默下来,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他没能告诉曲倾,明天出门本是为了给她买一条新的衣裙。
少年昨晚哼哧哼哧地洗那件衣裳洗了一夜,好不容易洗干净上面的脏污,又发现衣袖和裙摆上各破了一个洞。不用说,这穿是肯定穿不了了。
只好就着泡得红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画笔在纸上画出样式,然后再拿去成衣铺子请裁缝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好让自己能够蒙混过关。
关鹤看着画上的衣裳,几乎能立马在脑海里勾勒出曲倾穿着它的模样。
也许她看到复原如初的裙子,会开心一点的吧?
可是曲姑娘一心只想要离开。
该怎样做,才能留住她呢?
万一曲姑娘独自一人去闯杀阵怎么办?虽说出谷比进谷容易,可是不按机关硬闯也是会受伤的。
这可不行,关鹤唰地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出阵法图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顿下脚步,心想,不对。
自己这不是主动送图让曲姑娘出谷了吗?
我是要留下她,不是要让她出去遭受危险的。
关鹤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快把自己绕晕之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第二日,关鹤果然没有出现。
女侍牵着二丫的手走进屋里,后者一看见曲倾便急切地扑了过来。
“阿倾姐姐!”
小糯米团子穿着粉嫩的冬袄,眼神黑亮,脸上难得养出一点婴儿肥,浑身热烘烘的抱着曲倾不肯撒手。
曲倾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朝静静站在一旁的狗蛋招招手。
确实是都长高了。真好。
狗蛋把手里的大盒子放在桌上,走过去乖乖蹲下身让曲倾摸脑袋。
他努力克制着语气里的欣喜,面色柔和地叫了一声阿姐,又指了指一旁的盒子,“是关少谷主让我带给你的。”
曲倾顺着看过去,心里隐约猜到里面放的是什么。
她没有着急打开,反而一手拉起一个小孩,脚步轻快地去到院子里。
——趁着自己还没走,带两个孩子堆个雪人玩玩。
二丫抱着暖手炉站在檐下指挥,狗蛋负责把雪堆拢高,然后再由曲倾上手一点点塑形出小雪人的具体形状。
一个雪球擦着狗蛋的耳朵飞过去,小少年心里记着关大夫的叮嘱,愣愣地不敢还手。
曲倾但笑不语,接过二丫手里的红色纽扣给小雪人当眼睛,再捡起小树枝做鼻子,就算完工了。
二丫热烈鼓掌,连声说好看。
曲倾摸了摸下巴,对自己的作品也十分满意,于是提议道:“要不然给它取个名字吧。”
狗蛋自然没有异议,二丫却一反常态地摇了头。
幼嫩的手抓住曲倾的衣角,她小声地央求曲倾:“不要,不要取名字。”
一副曲倾不答应就能马上哭给她看的小可怜样。
“雪人春天就化了,有了名字就会记住,记住了……阿姐就会伤心。”
记住了又失去,总是要伤心的。
就像二丫曾经捡到的野狗崽子,她偷偷在心里给狗儿取名叫阿黄,有吃的时候喂一点就会使劲摇尾巴,自己吃不饱的时候阿黄也只能跟着一起挨饿。
有一天,阿黄偷了一个掉在地上的包子,被人当场乱棍打死了。
二丫亲眼看它哀叫着断了气,懦弱地躲在柱子旁没敢过去。
后来她忘掉狗的样子,却永远记住了这个名字,像一根哽在心口的刺,每每想到就隐隐作痛。
她仰起头,很认真地跟曲倾说:“不要给它名字。”
多天真啊,曲倾想。
可她不知道,有些人埋在心底不敢提又忘不掉,同样叫人痛不欲生。
譬如很多年后,她之于曲倾。
此刻谁也不知命运的走向,于是曲倾应承下来:“好,不取。”
领着两个小孩玩了一个下午,把雪地和梅花都糟蹋地不成样子,终于心满意足地准备收手了。
昏昏欲睡的二丫被女侍带回了房间,狗蛋拍干净身上的碎雪,突然问曲倾:“阿姐,你不开心吗?”
曲倾沉默少顷,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直觉吧。”狗蛋说,“你陪我们玩的时候,笑着笑着就会走神,我感觉你的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的事儿,只是最近有些累。”
曲倾转身,率先走进屋子里,当着狗蛋的面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一幅画,曲倾心下诧异,犹豫着展开——画中人是她。
画上的人眉眼含笑,春风得意,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对了,阿姐。少谷主说北边的梅花开得最好,你晚上睡不着的话可以去走走。”
“我晓得了。”曲倾点点头,轻声说,“快回去吧,记得好好照顾妹妹。”
这天傍晚,曲倾吃过晚饭,径直去往北边的梅花林。
梅林里有一间亮堂堂的小屋子,曲倾跃上围墙,一眼就看见了正中央的亮着灯的影窗。
关鹤坐在白色幕布后,轻轻牵动手里的小皮影人跟墙头的人挥手。
“客人到了,那今天的皮影戏就开场喽。”
小人走动起来,伴随着嗓音温和的独白:“很久很久以前,世间有一位热心肠的女侠。”
“她穿过草地,小草托她找一朵只开一次的花;她翻过雪山,山峰托她找一轮永不落山的太阳;她淌过小溪,流水托她找一块岿然不动的石头。”
“她走了很远的路,却一样也没有找到。后来遇到一个老神仙,神仙告诉她——你自己就是一生只开一次的花朵,心里的勇气是高悬不落的太阳,手中的利剑是坚定不移的石块。”
“只要不把自己弄丢,你走的路便永远正确。”
代表曲倾的小人在幕布上欢蹦乐跳地追着太阳跑远了,灯光暗下来,关鹤隐在台后,说:“曲姑娘,我想告诉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残暴不仁的该死、欺凌弱小的该死、助纣为虐的该死、利欲熏心的该死,如果他们不死,以后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枉死在恶人手里。他们罪有应得,你不要怪自己。”
曲倾默然不语,半晌才问他:“你不是说要出谷去吗?什么时候又偷偷准备了这出慷慨激昂的大戏?”
关鹤一噎,当即就想走出来反驳,却听见曲倾叫他不要过来。
“今晚没有月亮,但是我们可以谈谈心。你不要走过来,不要出声,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关鹤答了一声好,曲倾低笑起来,“说了不要出声。”
“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想想……你知道第一个人的血溅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他也许是某个老妪的儿子、是某个女人的丈夫、是某个婴孩的父亲。可他的命太轻了,剑锋一划,温热的鲜血就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的眼珠盯着我,我也亲眼看着他断了气。那一刻,我发现我竟然在害怕。我心想,要不算了吧,人死不能复生,我报了仇,牡丹难道就能活过来吗?”
“可是我恨,我恨透了那个肮脏的地方。所以我挥动着手里的剑,发泄心里的情绪。随着第二个、第三个人死在我面前,我开始觉得快意。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本来就该死,不是吗?”
“后来无数人死在我的剑下,我又变得麻木起来。好像杀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你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她还是个正常人吗?”
“我知道自己也许没有做错,但总会忍不住想究竟要回到哪一步,才能不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曲倾停顿片刻,抬手捂住脸,哽咽道:“然后我又发现,不管重来多少次,我依旧会在街头救下那个小女孩,夏宏云依旧会缠上我和牡丹,牡丹依旧会死在那个夜里,我永远只能迟一步走进城主府。”
其实命运压根没有给予少年侠客选择的机会,它步步紧逼,要借她的手搅弄风云,又残忍地剥去她的天真和快乐,让她在万丈红尘里磕磕碰碰地行走,最好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她的声音茫然而痛苦,像是在问关鹤,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只是不懂,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白天刚兴致勃勃地给文文约了新封面,晚上突然有点难过,感觉自己写得好差又没能力改,对不起我的小阿倾和文里的宝宝们,也跟追更的小天使读者说句抱歉,明天就先不更新啦,后天到国庆会连更三天点亮小红花,抱抱[抱抱][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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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