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也格外凶。
惨淡的白兜头而下,将整座雒阳城覆于其间。连往日鼎沸的市井喧嚣,也冻得只剩断续呜咽。
一乘驷马轩车,扈以铁甲锐士,迤逦行于长街,便很难不引人注目了。
“这天气也有贵人出行?”沿街跪着的小兵卒犯了嘀咕。
身侧同袍赶忙肘击其肋,低叱道:“噤声!小心祸从口出!”
小兵卒一时悚然,偷眼上觑,赫然撞见轩车辕轼之上,属于相国赵怀洲的徽记。
他赶忙低头,唯恐稍有不敬,惹来雷霆之怒。
“相国驾到!”
司空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铜钉大门,在甲士悍然撞击之下,轰然洞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呼啸着灌入暖意融融的前厅。
轩车并未驶入,车帘纹丝不动。
只有众扈从锐士,沉默而迅疾地涌入大门,分列甬道两侧。
侍立的仆役被突如其来的寒气激得浑身一颤,慌忙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
“司空何在?”赵怀洲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沉沉压下。
“相国亲临,下官有失远迎,快请入内避寒。”司空王应礼闻声而出。
虽然早知赵怀洲的来意,他还是装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无措。
“司空府的暖阁,果然是隔绝风雪,自成天地,好不惬意。”
“相国言重。数炉兽炭,聊御寒威耳。相国劬劳国事,万金之躯,岂能久立风雪?何不移玉厅内,容下官奉茗请罪。”
赵怀洲适才撩开车帘,露出半个身影。
“今日风雪甚急,本相心忧国事,雒阳内外,粮秣辎重,诸般调度,恐有迟滞。司空掌度支,想来必有高见?厅内叙话吧。”
须臾,他终于踏在一名甲士背上,步下马车。
靴底的污雪与泥泞混作一团,在光洁如镜的厅堂上,踏出一行行刺目肮脏印记。
污浊向前蜿蜒,直至在一袭素白裙裾前,戛然而止。
前厅灯火茕茕,摇影幢幢。
王应礼抢前半步,侧身挡在两人之间:“此乃小女王昉之,乡野粗陋,不识礼数,冲撞相国虎驾,万乞恕罪。”
“司空,某入城,便闻街巷哄传,道是司空府中藏着一件稀世奇珍。”赵怀洲眯起眼。
自赵怀洲提兵踏破东都,为苟全性命、延续门楣,多少簪缨世族,不得不将世代珍藏、视若拱璧的奇珍异宝,战战兢兢献于这位权相。
王应礼亦未能免俗。
“相国明鉴,寒舍唯置寻常陈设,安称稀世奇珍?必是市井讹传,徒扰相国清听。”
“然本相所闻,乃谓司空府有奇珍,皎皎似天上月,凛凛若檐下霜。”赵怀洲意有所指。
他权势鼎盛,帝王也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小小司空。
未等王应礼相邀,先落座于主位,倒好似他是这间暖阁的真正主人。
王昉之闻言,并未退避,反而自父亲肩后款步移出。
她微微垂首,敛衽为礼:“相国谬赞。府中微物,不过尘世凡品。纵有几分月色霜华之形,亦是匠人巧手雕琢,徒具其表,岂敢担相国此誉。”
赵怀洲的目光追随着这王昉之的身形,如鹰隼攫物,沉沉落在她身上。
“风雪侵骨,相国为国操劳,不胜辛劳。”王昉之双手捧盏,将茶盏呈于赵怀洲面前,“请相国饮荼,暂驱寒意。”
其实她同样清楚赵怀洲的来意。
赵怀洲起家于边军,早年袭封父位,以豪酋之身,啸聚虎狼,暗结羌胡,遂制陇右。后举兵袭取凉州,自制官吏,兵势渐盛。
又逢东都奸宦横行,赵怀洲便举勤王之名,踏入雒阳。
东都之家皆是世代簪缨,虽畏惧他权势鼎盛,但背地里也瞧不上他不通翰墨、粗鄙无文。
身为世家魁首的王氏,更不愿背弃清名,与赵怀洲为伍。
赵怀洲此行,一是为了胁迫王应礼,二是为了亲眼看看她这位有死而复生之名的“神女”。
念及此,王昉之再请贵客饮荼。
他非但不接,反而将身体更深地陷进主位的锦貂凭几众。
靴底沾着的泥污在光洁席面上,洇开一片刺目污迹,距王昉之的裙裾只寸许。
“神女奉荼?”赵怀洲意味不明地笑笑,“本相戎马半生,渴饮刀头血,倦枕塞上沙,这等精细物事,怕是消受不起。”
王应礼闻言,接过王昉之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上。
“相国乃国之柱石,万民仰仗。小女无知,只道是寻常待客之礼,岂敢僭越以神女自诩?”
“司空过谦了。”
话虽如此,赵怀洲还是语带讥诮,如鹰隼的目光环顾四下,最后又落回王昉之身上。
“本相入雒阳,耳闻最盛,除朝堂风雨,便是贵府神女。听闻神女曾历生死,涅槃而返。这般际遇,怕不是寻常匠人手笔能雕琢出的凡品吧?”
这话有诛心之意。
若王昉之认下神异之说,便是授人以柄,自甘卷入谶纬巫蛊的浑水。甚至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诬她不敬上天。
若不认,又难应对赵怀洲的诘问。
老匹夫!
王昉之心下暗骂。
厅堂内,静得只剩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你叫王昉之?”赵怀洲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是东都之主,有的是耐心与这父女二人兜圈子,“本相之问,为何不答?”
“相国垂询,不敢不答。然市井流言,捕风捉影,多因愚昧而生妄念。”
王昉之缓缓抬起眼帘,并未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所慑。
“昔者宋玉作《神女赋》,极言其‘其象无双,其美无极’,然终是‘不可乎犯干’。神女之说,飘渺高远,本非尘世可容。纵有偶合天道、蒙蔽视听者,亦如巫山**,朝聚夕散,岂能长久?”
赵怀洲没读过什么书,只粗识几个字,并未听出王昉之此言绵里藏针的意味。
但那股子针尖对麦芒的抗拒,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王昉之以《神女赋》典故自解,将一切推脱至虚无缥缈的天道和小民的妄念。
这也不算撒谎。
大卉朝连年天灾肆虐,饥民鹑衣百结,十三州流民聚啸为兵,揭竿作乱。
亦有人假托天道之名,蛊惑流离之众,高擎褴褛黄旗,成冻馁者心魂所寄。
但她也清楚,赵怀洲并不是好糊弄的人。
雒阳这座城池,更换过太多主人,也涌现过太多权臣。
他要什么?
她很清楚。
赵怀洲在为皇帝挑选一位新皇后。
这位皇后姓甚名谁皆不重要,只要这位皇后的身后站着世家,且这个世家愿意一齐登上赵怀洲的贼船。
王应礼自然也清楚。
所以一直以她抱病为由,替她推辞了所有宴席。
但赵怀洲还是找上门来了。
她在言语中暗讽赵怀洲只是时势所造、他的权势朝聚夕散。却不能将全家押上棋局,直面赵怀洲的杀意。
“好一张利口。司空,你这女儿,倒是有趣得很。伶牙俐齿,引经据典,果然不负世家风范。”
王昉之望向父亲,眼神中没有询问,只有了然。
“相国谬赞。下官谨记家训,不敢妄言虚妄之事,以免惑乱人心,徒增笑柄。”王昉之换了谦称。
她提醒赵怀洲,她与东都其余贵女,都不一样。
她并不仅仅是王氏的在室女,也是隶属于大卉朝,与赵怀洲一样领俸禄的官吏。
赵怀洲脸上的兴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阴翳。
在时候,他习惯了别人的战栗与顺从,也习惯了用刀兵直接碾碎障碍。
但东都是不一样的。
王应礼并不畏惧于他,王昉之更是平静,他们二人只是东都公卿的缩影。
他的威压,如同重拳砸在棉花上。
赵怀洲终于接下了王应礼的茶盏。
温热的陶盏甫一触掌,他却似被那微烫的余温灼了心神,五指倏然一松。
孤零零的泥胎陶盏,便这般失了凭依,自半空直坠而下。
霎时间,碎瓷四溅,犹带着余温的茶汤蜿蜒流淌,在王昉之的裙裾上洇开一片深褐的湿痕。
对于世家而言,这无疑是在受辱。但面对赵怀洲的突然发难,王应礼也不得不忍此一时。
赵怀洲泼了茶,便意味着,他暂时不会再有更深的动作。
这是好事。
王应礼几乎在茶盏落地的同时便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王昉之与那滩狼藉之间。
他躬身垂首,面上却无半分波澜:“此物粗陋,不堪进奉贵人。寒舍仆役驽钝,未及奉上合制器皿,污相国清听,下官之罪,万死难辞。”
“呵。”赵怀洲低笑了声,“看来这凡尘污秽,神女之姿亦不能幸免。”
温热的茶汤渗入织物,只留下冰冷的湿意紧贴肌肤。
他期待在她脸上捕捉到一丝裂缝。
但她没有后退,甚至没有拂拭的动作。
只是极其自然地微微屈膝,对着赵怀洲的方向,也对着那摊狼藉。
姿态无可挑剔。
“父亲言重了。器物之用,贵在承载。今日它承载相国之手温,又承载相国之意兴,碎裂落地,亦是物尽其用,何憾之有?”
“风雪侵衣,茶汤污袖,本属世间常情,何足挂齿。今日天寒地坼,相国不辞劳瘁,纡尊降驾,下官铭感五内。
相国手握社稷重器,心系九州万方,区区尘芥小事,岂敢再扰相国清怀,更遑论扰相国经纬天下之志。”
她给赵怀洲扣上顶高帽子。
若你赵怀洲还是揪着“神女”不放,便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这话说得直白,赵怀洲脸上的嘲弄凝固了。
死寂重新笼罩暖阁,只有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愈发清晰。
良久,赵怀洲才起身,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鼻间发出一声冷哼:“司空府的荼汤甚好,本相记住了。”
他知道今日再耗下去,也不过是继续听这父女二人一唱一和的推诿。好在初步施压已经达到,更深的图谋,此刻并非良机。
“不必送了。”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厚重的暖阁门被侍立门外的甲士猛地拉开。
更猛烈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吹散了暖阁内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
赵怀洲的身影径直踏入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之中。
肃立的甲士沉默而迅疾地护卫着他们的主人,重新汇入那乘驷马轩车。
王昉之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洞开的、犹自颤抖的门扉,望向风雪狂舞的庭院。
墙头之上,空空如也。
全文重写了,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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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已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