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涧倒地时,隐约看到刚刚自己站立的树荫下,也有一道身影正朝这里走来。
树影斑驳中,那道身影被晃得有些像方叩。
不过林涧心里清楚,那不是他,小方哪里会管这种闲事呢。
他笑着闭上了眼,在彻底没了气息之时,身上那件宝蓝色的外袍颜色迅速褪去。
将一身锦衣重新褪成那件灰扑扑的城家弟子服饰。
方叩刚走出树林,便闻到一股血腥气。
他心中一凛快步上前。
方叩本就是因为生疑,这才特意问城寥要了位置前来查看,为的是安自己的心,却不料才一过来,就看到了两具尸体。
一个睡在躺椅上,胸前被破开个大洞。
另一个背对自己侧躺在地,衣物的后心位置印着滩血渍,不知道被是什么武器穿透身体,从背后透出一点寒光,那一小点在日头下时不时闪耀一下。
刺得人眼睛疼。
方叩站在原地看着躺椅上的那具尸体,那是城寥的小叔,也是刚刚在演武场边短暂停留时,林涧特意观察的人。
此刻他以仰躺的姿势四肢摊平,瞧着是个十分享受的姿势,但脸上却是满脸泪痕,水迹尤未干涸。
方叩看着这人的脸,觉得有些眼熟,可却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怎么都对不上。
若是看门的成叔…似乎年龄不太对?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尸体旁,不知作何感想。
半晌,方叩转过身,在他的视线中,不远处地上的那具尸体一只胳膊枕在脑下,另一只伸出的手垂挂在旁边散落的树枝上。
伸出的那只手,衣袖因为手臂的拉伸向上缩短,恰好露出一截腕骨。
本该洁白如玉的腕骨上淤血堆积,已经开始有泛青的迹象。
方叩静静地站着,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抬脚向那具尸体走去。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迈出这一步。
方叩握紧手中的剑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既然这个死了,那就下一个。
若林涧真的没死,他就不信一次都遇不上。
只是他还没走两步,迎面便撞上城寥。
“方叩!”
迎风一并吹来的那道声音中夹杂着慌张,方叩思忖,看来这股夹杂着血腥味的山风,也吹到了城寥的鼻子里。
城寥此刻追着方叩狂奔而来,刚刚才整理好的仪容,早就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我小叔呢!”
他一边问一边朝方叩的位置快速奔来,在距离方叩五步的位置,他猛然刹住脚步,不再向前。
不过就算他停在那里,也能看到老人身上留下的鲜血已经在摇椅脚下聚成一滩水洼,不,是血洼。
城寥迅速将目光投向方叩,希望他能给个解释。
在场一人站着,两人躺着,总不能是躺着的杀了躺着的,嫁祸给站着的那个。
“不是我。”
接到好友像是要杀人目光的方叩却镇定自若,他将手一指,把城暮死因展示给城寥。
城寥上前两步后,看到小叔胸口那个大洞,他闭上眼:“你先走,我去找家中长辈。”
方叩点了点头,提脚离开了这间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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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宫。
“你来得晚,今日安排新入门内室弟子住所的管事已经睡下了,你先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再给你安排地方。”
上弦宫的内院总掌事说着话,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见里面无人应答,他轻轻将门启开一条缝,看过里面无人后,直接将门推开。
屋内倒是十分宽阔,桌椅齐备,挂着帷幔的床铺从屋门口看去十分宽大。
墙角窗前都堆满盆景,布置得极为清雅,一看就知在此处居住的人颇具意趣。
方叩只粗粗打量房间一眼,沉默着点了头。
“只是有一事你要切记,小林哥人好说话,但不喜欢别人与他过分搭言。”
“他若问你,你就说是我安排的,明日就走,若没问,你就当没他这个人,什么都不要多说。”
总掌事先走进屋内,转着圈巡视一番,看到人确实不在,便和方叩交代几句,匆匆出门离开。
此时夜已深,方叩沉默的望着那张宽大的床铺半晌,自己走向角落。
他抬手将那里垂下的帷幔撩起,准备今晚就在这个角落安歇。
毕竟他是客,也不好过多占据主人家的位置。
谁知这一掀帘,他惊得后退两步,手中包袱掉落在地都不自知。
时令山脉有许多奇怪的地方,其一就是白日里终年大雾,雾气浓重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可到了夜间,雾气就会全部散去,云开见月,天上反而有了光亮。
林涧此刻又陷入了梦中。
不知是因为白日里见了方叩,对方的态度让林涧心绪起伏。
还是亲手杀了第一个仇人,让他长久以来谋划的紧绷得以平缓。
意外的,今日梦中出现的不再是方家那个遍布尸体,永远也走不出的深宅大院,而是方叩。
是两人之间还未分道扬镳,同甘共苦时的日子。
那时,尚处青涩的少年方叩经常会在天还未亮之际,一路小跑着,奔向那个挂着‘林间’牌匾的小院内。
在林涧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把他从床上拖下来,面带得意的给林涧展示看他已经融会贯通的剑招。
剑身在月色下划过的白光,闪得林涧下意识闭上眼。
再睁开时,是灵泉灌顶后,方叩略带冰冷的手盖上林涧的双目。
他一边替林涧镇热降温,一边语带笑意的询问:“怎么了,莫不是泉眼中镇着的是开水,烫得眼圈都红了。”
可是盖在眼上的那双手放下之后,方叩的脸上堆着的却是怒气,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了嘲讽。
林涧听到他说:“我方家的事,不劳您操心。”
他看见方叩提着剑朝自己走近一步,紧盯着自己的双眼。
林涧心虚,扭头错开与方叩对视的双目。
他想要避开方叩怒气的同时,掩盖自己的情绪,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便一脚踩空,犹如坠入深渊。
林涧醒了过来。
看到屋顶斑驳的墙皮时,他有些怔愣,思绪也无边无际的飘开。
说到灵泉灌顶,如今方叩已经年满十八,不知道去了没有。
这是方家的老规矩,族中子弟年满十八可接受方家密藏。
他们都会过一遍那道泉口,通身被用灵力化作的泉水浇灌一次,若有天赋,则可受家族培养。
不过现在家族都没有了,浇灌几次还不是方叩自己说了算。
林涧仰躺在床,怡然不动,他希望小方别那么傻,老老实实沿袭祖训。
半晌,他无声笑开。
不过也是,想来小方也不会多老实,毕竟都偷偷让自己这个外人去了,他自己应当也能多贪私些。
刚从梦中惊醒的林涧脑海中转过这些念头,回过神不知身在何处,想要起身查看周遭环境。
当他侧过头单手摁住床沿,想借力起身时,已经熟悉了黑暗的双眼瞬间瞪大,连呼吸都牢牢屏住。
他看到了方叩。
就睡在自己身侧,睁着一双眼,紧蹙眉头看着自己。
又是这个眼神。
带着点厌恶,又掺杂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林涧大惊之下身体向后仰倒,‘哐当’一声撞在后面小柜上。
细微的动静在安静的屋内十分刺耳,他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对面侧躺的‘方叩’就先他一步开了口。
“我是新来的,暂时被安置在这里。”
他调整姿势,不再打量林涧,而是面朝屋顶,双手堆叠在腹前。
一个再标准不过的睡姿。
空气就这么安静下来,林涧也慢慢缓过心神。
他知晓自己这是已经来到第二个目标的家中,只是他现下有些不解,方叩……怎么会在这里?
林涧没有回话,也没有起身。
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定在原地,看着‘方叩’的脸出神。
可实际却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为何会如此,难不成方叩也打算报仇?
窗外只透过几缕月光,堪堪能看清近在咫尺的人,并不能搜索床上有无剑身。
许是林涧目光太过直接,‘方叩’平躺的身形越来越僵硬。
最后他索性重新调整回侧躺,只是这次对着林涧的,是背影。
与此同时,闷响声一并响起。
“抱歉,我应当明日就会被安排到别的屋中,若是不习惯还请忍耐一晚。”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大有你不忍也得忍的挑衅暗含其中。
可林涧身形却瞬间放松下来。
他无声吐出口气,安慰自己面前此人并非方叩。
在他的记忆中,方叩面对外人时,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眼光,更不会以这种口吻与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打商量’。
真正的方叩,只会面无表情的看着你,随后要么走开,或是一个字打发你。
再不济,也是像在城无坊里那样,用看似递来的台阶行强硬之事。
想到此处,林涧嘴角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随后立即抻平。
小兔崽子是个少爷性子,哪会对人温声细语的道歉。
没了顾虑,他径直起身下床,站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之后,开门走了出去。
在门扇关上的瞬间,原本蹙眉合眼,已经入睡的‘方叩’再次睁眼。
从他的视角望去,不远处的屋门像是与墙壁融为一体,将他牢牢锁在这间房中,与林涧间隔开来。
屋内黑黝黝,外头却是大月亮。
上弦宫的风格不同于城无坊的大气恢宏,更有些温柔水乡的情致。
蜿蜒曲折曲径通幽,经常是绕过窗景,就能看到被拱门框出的的另一幅画,将移步换景做到了极致。
得益于日久天长被磨得锃亮的青石板,月光洒在上面时,用点点荧光铺出一条小路来,也照得石板路尽头的那一小丛竹林无比清晰。
林涧原本只是觉得梦中内容让他心里烦躁,想要走走。
但经历刚才那一吓,什么烦躁都消失了,现在出来只是透透气。
他朝着尽头走去,想要看看蜷缩在竹林下的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
只是还没走两步,就看到穿着一身天青色袍服的人从月门左侧走出,蹲下身抱起那团黑影复又走回。
从始至终未朝林涧处看一眼。
但只一个侧影,林涧便知,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史未明。
按照他之前的性子,此刻早已上去扣住对方脉门,用剑抵住后心跟人‘勾肩搭背’了。
心情好了说不准还能聊上几句,再送走对方。
但是现在不行。
他的灵力不知‘飘’在哪,还没追上来。
这具躯壳脆弱得很,只能追求一击必杀,不能莽撞。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走来又复去,随后自己也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就在门扇合上的瞬间,略微刺耳的声响回荡在静悄悄的屋内。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刺痛扎在林涧脑内,他不受控制的跌落下去。
就在林涧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一只干燥且温热的手稳稳扶住了他下落的身体,并把上了他的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