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未晞用那双刻刀雕出,有些直楞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珠,定定的与林涧对视半晌,最终选择妥协。
“好, 既然不是方叩,那就是你新收的徒弟,我用他来威胁你,这总可以了吧?”
林涧听到这句话,才收回与史未晞对峙的眼神。
他垂眸看了眼水面,里面的人依旧躲在原地,不知从哪来的风一吹,水面渐起涟漪,人影一圈圈散开,好似逐渐在消失。
“你要聊什么?”
林涧将视线投向屋子里已经只剩两个的大木架上,这两面与他刚刚藏身的那一处不同,距墙极近。
他看着高至房顶的那些无数傀儡,挑定一面墙,提脚走了过去。
除开方家一事外,失去灵力之后的时令山脉已然安稳多年。
没有了灵气,大家反而没了指望,转而向内求,少数宗门之间的比试也多是点到为止的技术交流。
就好比这一屋子的傀儡。
从这里就能看出,虽然上弦宫久不收人,但在制傀用傀一事上,还是会将自身手艺雕琢得日渐精进。
林涧挨个儿傀儡看过去,个个手艺精到,具有自己独特的美感与实用。
至少现下看来,这位上弦宫真正的宫令就是这样一位向内求的人。
他虽然不管外务,但内里还是对宫中事务还是有这么份责任心存在。
事已至此,林涧再迟钝也能看出上弦宫内的掌事者,正是这个藏身于傀儡之中的史未晞。
若只是雕刻上的功夫,再精进也有限度。
毕竟林涧这种放养数十年的躯壳都能掌握这门技术,混成史未晞的‘师父’,更别提堂堂上弦宫的宫令。
但就在刚才,林涧看到的那个可以任意改变容身之所的‘灵’,以及史未晞不知何时放在众人身上的刻印,再算上他不知如何抛弃自己肉身,将自身灵识藏纳于傀儡之中的本事,都称得上一声天纵英才。
这些都是上弦宫历任宫令未曾涉足的。
林涧从面前傀儡的雕刻技术,手法,甚至是注灵的手段都一一看去。
每个傀儡的样式虽然不同,制作手法不同,注灵方式似乎也千奇百怪,可他仍是看不出破绽。
正想着,他面前最中间的位置上,原本死气沉沉的傀儡突然开口说话。
“我听说你八岁时才被送到方家,在此之前无父无母,由祖母带大,你祖母她……对你好吗?”
对方言语中小心翼翼的探寻,惹得林涧抬眼看向它,他不明白为何史未晞会问起这个问题。
他远远一瞥,房间正中央的水面上……那人的身影还投射其中。
林涧想了想,选用最简单的话语回答了史未晞的问题。
“好,祖母会教我练剑,供我吃穿。”
“所以……你觉得她爱你吗?”面前小人穷追不舍。
林涧听到这句问话,愣了一下,他觉得话题好像逐渐偏离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方向上去。
爱不爱的,怎么说呢。
半晌,他整理好思绪,开了口:“按照我们那边的方言,是要管她叫阿婆的。”
史未晞坐在与林涧视线齐平的位置,双手端端正正摆在膝盖上,眼错不眨的等着后文。
林涧垂下眼眸,避开傀儡的视线。
“但我从小到大没有叫过她,也不知该叫什么。后来我到了方家,听小…说。”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瞬,将人名含糊过去。
“他说这样是不对的,然后我翻找了所有称谓,最终决定管她叫祖母。”
史未晞立刻从这段话中,意识到林涧的选词透露着生疏,小小的傀儡似乎在皱着眉头。
“为什么,是她…对你不好吗?”
“不。”
史未晞的话音刚落,林涧就立刻接上否决。
“我无父无母,自小被祖母收养,她待我极好,每日清晨天不亮就会唤我起床,吃过饭后她会演练一套剑招,然后丢给我一把木剑,锅里留好饭菜。”
“等她晚上归来时,会验收我这一日的习学,次日她会再演练一套新的剑招。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我进入方家。”
他嘴上说着话,手上与眼睛的动作却没停下,仍旧在仔细翻看每个傀儡的区别。
史未晞微微向前探身,他意识到,林涧的童年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但好似又能找到相同之处。
“若是你学不会呢?”
他紧接着询问。
林涧停下翻看傀儡的动作,疑惑的看向史未晞。
“剑招而已,照着练就是了,有什么学不会的。”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也响起来每日晨起时,祖母将剑招演练给他后都会说的一句话:好好练,能救人却救不了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日日如此,从未停歇。
不过这句没必要告诉一个外人。
史未晞被林涧一噎,重新坐回去,将探向前方的身体摆正,抿紧了唇角。
林涧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疑惑的上下扫视着史未晞的容身傀儡一番,才继续讲述。
“那时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进了方家,见到别人家中的相处之道,我才觉得我和祖母之间,好像不太对。”
“你觉得她不爱你。”
史未晞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句话就像是给林涧刚刚所有的叙述下的总结陈词,一句话就将林涧祖母的所有感情盖棺定论。
但林涧不这么认为,他甚至觉得史未晞极其不可理喻。
“怎么会呢,若不是我学的那些剑招,那年我与他出逃后,该吃多少苦头。你可知两个半大的孩子混出时令山脉,外面有多危险?更别提他还只有五六岁,拍花子最喜欢这个年岁的小孩了。”
话题说着说着就拐到了方叩的身上。
林涧意识到这一点后,猛然间停顿下来,将话头强行拽回,并选择给始作俑者扣上一顶大锅。
“只是爱的方式不同罢了,你不能没见过就说没有,未免武断了些。以你一宫之主的见闻来说,也太孤陋寡闻。”
史未晞莫名其妙吃了一顿排喧,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下次别轻易打断林涧说话,这人喜欢噎死别人。
哦不对,今晚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聊天,史未晞苦中作乐给自己开了个玩笑。
他抬起手示意林涧继续,但林涧觉得这就是自己和祖母之间的全部相处,剩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打算终结这个问题。
“就这些。”
不敢置信的史未晞停顿两息,确定林涧不打算继续讲述的时候,才敢开口询问:“就这些?”
林涧点点头。
“没了?”
“没了。”
房间中一时陷入死寂,只有林涧翻看傀儡时发出的木头磕碰声。
史未晞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他总觉得林涧给人一种疏离感,在他看来,林涧似乎有些……不太通人性?
“既然你觉得她爱你,那为什么她还会把你送到方家?”
史未晞仍不死心,似乎不从林涧口中得到些答案,他便心有不甘,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只能不停追问。
林涧却有些陷入迷茫,他眨巴两下眼睛,有些迟疑。
“我听小方说,人在快死的时候,五官会扭曲,变得不再像自己,可能……她不想让我看到吧。”
照顾心情吗?
史未晞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追问,林涧也乐得安安静静翻找。
方叩却很烦,很烦很烦。
在他看来,上次被史未明摆了一道,这次就一定要得手,至少要赶在林涧之前。
但对方一直坐在椅子上雕刻,即使是背对着自己,方叩仍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实力,可以在背后偷袭的情况下得手。
他很清楚自己与对方的差距,所以他在等,等一个好时机。
可他又有些着急,他害怕林涧会突然出现,加入这场无关乎他的战局中,把自己这个来讨债的‘债主’反而排除在外。
虽说他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找到了林涧,但对方的态度又着实让他不安。
他坚持不让自己涉险的举动,甚至不考虑借口,都要将自己赶出上弦宫这件事让方叩非常担心。
他想不出,什么情况下林涧才会将他这种‘无关人士’清出上弦宫才能行动?
这两种心态将他放在火上翻转炙烤,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同样的,方叩也不想让林涧涉险,正如两人背道而驰,却又殊途同归的想法一样。
他希望方家的家仇,能由自己来解决。
可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史未明的背影发呆,静静地盯着,等待着破绽。
不知是不是盯得时间过久,在这种焦急的境况中,方叩竟然逐渐生出一种奇怪的眩晕感,他似乎被拉入了这个场景。
就好像……曾经置身其中,看着烛火旁的背影在深夜时分默默雕刻。
从背后看去,身影的手肘边,堆积的木头刨花垒得形似小山,不时还有一两条撒下来,滚到桌案地下,任人踩踏。
他等得太过心焦,甚至已经有些不耐烦。
一滴汗水从方叩发间流下,顺着额前滑下,悬挂于高耸的眉骨,摇摇晃晃,随时会落下。
“所以你现在的行事作风,都是师承你祖母?”
史未晞沉默了好久,久到林涧已经探查完这一整面墙上的傀儡后,他才开口。
师承?
拉倒吧。
林涧不由得腹诽:要按照我祖母的教导,你早在三天前,我来上弦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人头落地,还用得着我这几天费尽心思慢慢摸索。
他一直自觉很心软,也正是对比了人生中两件大事的言传身教。
一是祖母交代,并身行力践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二是方家满门除方叩外无一活口,斩草除根。
这样算下来,林涧觉得自己这种点对点□□的方式,才是真正的仁心善行,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菩萨转世。
但这些话他不想对史未晞说,刚刚史未晞的言语中他已经察觉到对方极其偏执,似乎更想证明祖母与自己之间的感情是虚假的。
于是林涧便久久沉默。
他只答应了对方不说假话,可没答应对方一定要说。
史未晞得不到回应,也察觉到林涧的隐隐对抗,便只好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你知道现如今的仙家宗门中,那些经历三百年,还能有多余灵力的那些家族里,灵力都是怎么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