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曲思良将林景如送至杏花巷口。
她忍着伤处的抽痛,抬手轻叩门环,朝里柔声唤道:“禾禾,开门。”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声轻响。
她回头,只见曲思良竟踉跄了一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景如……”他目光游离在她与门扉之间,“你我相识数载,竟不知你……早已成家?”
林景如闻言,险些气笑。
若非身上伤口阵阵作痛,她定要挽起袖子,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胡说什么?家中唯有舍妹。”
曲思良闻言愈发惊诧——相识多年,他竟不知对方还有一位胞妹。
不等他开口,“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一颗小脑袋怯生生从门后探出,杏眼中满是警惕地盯着曲思良,待看到林景如时,那目光瞬间便化作依赖,连忙将门推开。
可下一瞬瞥见兄长衣上血污,小脸骤然一白,几步冲上前来,双手微颤地扶住林景如。
“阿兄!这是怎么了?疼不疼?严不严重?”
她已然带了哭腔,不等回答,便咬着唇,小心翼翼地搀住林景如的手臂,要将人往屋里带,“快进去让我看看……”
林景如感受到她心中的恐惧,低声安抚道:“无碍,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莫担心。”
林清禾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扶着自家兄长在椅子上坐定,便匆匆转身进了里间翻找药箱。
曲思良跟着二人一起进屋,举止间难得透着局促。
他与林景如相识近三载,却还是第一次来她家中。
有些人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最是疏离,林景如便是如此。
纵然他二人相交多年,对彼此私事向来是点到即止,从不逾矩。
曲思良心思浅显,心中所想全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林景如虽有所察觉,却无意解释。
身上疼痛未消,血污与尘土混合的气味更阵阵袭来,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于是她撑着桌沿起身,说道:“稍坐,我去更衣。”
曲思良他下意识扶了一把,随口说道:“你且去,稍后我给你上了药再......”
“不必!”
话音未落,林景如心中一紧,声线陡然拔高,拒绝的话脱口而出,见他面露错愕,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
忙缓了缓语气,找补道:
“我是说,这点小伤不碍事,我自行处理就是,今日之事多亏有你,改日,我定当亲自登门拜谢。”
说着,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屋外渐渐暗沉的天色,送客之意格外明显:“天色渐晚,书院的路难行,我便不留你了。”
曲思良话听她拒绝,才恍然记起她不喜与人接触,便是方才在书院,大夫想为她处置伤口,她也坚持回家再议。
而自己这话,确实是冒犯了。
眼下见她出言送客,也知自己在此多有不便。
“既如此,那我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你。”
心中却暗忖:当初若非她仗义执言,也不会因自己开罪施明远,更不会有今日这遭。于情于理,他都该多看顾些。
思及此,脚步又顿住了,终究放心不下:“你这伤……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若是内里受损,只也好早些调理。”
不等林景如回答,林清禾就捧着一个梨花匣子走了出来,见外客仍在,她步子一顿,垂首立在一旁。
“这是舍妹清禾,这是阿兄在书院的同窗,曲家哥哥。”
曲思良略显拘谨地朝那小姑娘拱了拱手,林清禾见状,忙不迭地还了一礼。
她抬眼悄悄看了向兄长,不知方才自己兄长的赶人行径,犹豫片刻,细声说了一句“我去烧些热水泡茶”,而后放下匣子径直跑了出去。
见她离开,林景如又才接着道:“不必如此麻烦,舍妹略通医术,院内那些药材便是她平日所晾晒。”
说着,抬手指了指屋檐下。
只见竹架上整齐覆着干草,底下隐约可见各类药草,因近日阴雨,特意收拢在此以防受潮。
曲思良这才明白,一进院子时闻得的满室药香从何而来。
“这倒提醒我了,”他想起什么,抬手摸向怀中,取出一个蓝白瓷瓶,“这是山长让小童给你的伤药,说是对消痕生肌有奇效。”
林景如默然接过瓷瓶,触手温凉。
想起方才蹬车前,确实看曲思良在外驻足了片刻,原来是山长命人送了药来。
回想自己自入书院以来,山长素日虽说严肃了些,但也没见他像今日这般生气。
本以为他定然恼自己恼得不行,却还是让人送了药来。
分明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小老头……
待到林清禾端着热茶再进来时,屋内已是空空荡荡,唯余里间传来些许细微响动。
她放下茶盏,行至门边轻声叩问:“阿兄,你在里面吗?”
“禾禾,”里间传来林景如略显疲惫的声音,“去帮我打盆热水来。”
外面轻轻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外间没了动作,这才卸下强装的镇静,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她咬紧牙关,尝试将黏连在伤处的衣衫褪下。
平日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刻却显得异常艰难。
每动一寸,干涸的血痂便被重新撕裂,带来钻心的疼痛。
直到将全部衣衫脱下,又重新拿了块白布将胸前的起伏缠绕上。
昨晚这些,她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
林清禾很快将水端了进来,瞧见她身上布满细密狭长的伤口,双手微微颤抖,眼眶瞬间变红,眼底泪水积攒,将落不落。
“怎么半日不见,就伤成这样了……?”
她轻咬唇角,努力压住哭腔,却仍忍不住鼻子一酸,视线被迅速模糊,温热的泪珠就这么静静滑落。
林清禾抬手擦了擦眼泪,而后绞干帕子为她仔细清理起伤口来。
即便知道她伤的不轻,但当看清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痕时,心头还是猛地一揪,自然也明白了根本不似她说的那般轻巧。
她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林景如见此叹了口气,抬起伤不重的右手,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温声安慰道:“别哭,养养就好了,不疼的。”
见妹妹仍垂着头不说话,林景如故作轻松地打趣:“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要我在家中替你晒药材?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倒像是天意。”
她下意识动了动,却忘了林清禾正在处理她肩头的伤。这一动,棉帕重重按在伤口上。
林景如忍不住“嘶”了一声,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别乱动!”林清禾吓得当即缩回手,脸色霎时白了。
她急忙俯身,朝伤处轻轻吹气,通红的眼睛嗔怪地瞪了林景如一眼,“不是不疼吗?”
“疼,”林景如皱着脸,指尖轻轻扯了扯妹妹的衣摆,“但你不理我,这儿更疼。”
她指着心口,故作委屈状。
“别生气了,禾禾。”
林清禾怎会不知这是阿姐惯用的撒娇伎俩。
她们相伴长大,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总是护在她身前的“兄长”,其实是阿姐。
幼时她不懂,为何阿姐要扮作男儿。
直到年岁渐长,她才逐渐懂得:这世道,对女子总是格外苛责,男子能走的路,女子却寸步难行。
“若留疤可如何是好?”
林清禾拭去眼角的泪,仔细为她清理完伤口,又取来干净布条,动作轻柔地缠绕包扎。
尽管她已万分小心,烈性药膏带来的刺痛仍让林景如倒抽一口冷气。
她强忍着没有出声,只将双手撑在膝上,指节泛白:“留疤也无妨,不算什么大事。”
“阿兄!”林清禾手一顿,急得眼角又红了,“不行,绝不能留疤。”
不等林景如披上衣衫,她已经转身去衣箱中翻找,嘴里喃喃道:“我记得有本医书中有祛疤的方子,我定要找到。”
林景如拢好衣衫,望着妹妹焦急的背影,心头一软:“方才你给我用的药是山长所赠,想来不是凡品,应当不会留疤的。”
她顿了顿,将那句“即便留了疤又如何,难道我还有换回红装的一日”咽了回去。
但若是真这般说,看她方才那反应,无异于火上浇油。
望着妹妹焦急翻找的身影,林景如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她知道,今日自己这一身伤,着实让妹妹受了不少惊吓。
恍惚间,三年前的旧事悄然浮上心头。
那时母亲缠绵病榻,禾禾也是如此惶惶不可终日。
白日她在母亲面前强作镇定,可每到深夜,连窗外落叶声都能惊得她猛然坐起。
即便她们极力调养照顾,也终究没能留住母亲。
禾禾不知,她却知道,早年父亲离世后,母亲靠着日夜绣花勉强撑起这个家。
明日米粮在何处,恶人何时又来欺辱……这些忧虑像无形的巨石,早已将她的身子一寸寸压垮。
彼时的禾禾看着母亲,就像儿时自己看着父亲日渐消瘦,最终也全都归于沉寂那般。
那种无力与蚀骨的痛楚,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无论过去多久,依旧刻在骨子里。
如今父亲离去已十年有余,昔日情景对她而言,仍历历在目。
恰如母亲病逝也同样成了禾禾心中难以愈合的伤。
今日自己这满身伤痕,恐怕又勾起了她最痛的回忆。
“找到了!”
妹妹欣喜的声音破开沉重的思绪,将她拉回当下。
烛光下,林清禾举着一本泛黄的医书,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闪着明亮的光。
望着这双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睛,林景如轻轻牵起嘴角,身上的伤痛仿佛也好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