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梨又觉得胸闷,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抱着那件男人的道袍,捂住嘴和鼻子,蹙着眉头,咳了两下。
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这会儿露出一点小脑袋,头发有些乱,毛茸茸的,看过去让她平添了几分懵懂的稚气。
玄衍本来恨不得命人把这女郎也拎下去用水冲一冲、洗一洗,不知怎的,临到末了,忍了又忍,最后略一摆手,简单地说了一句:“回去。”
他这么说完,眉头皱了一下,立即走了,不再多看她一眼。
黛螺胭脂听得动静,从大殿出来,看见自家娘子这般情状,皆是大惊,急急上前扶住她。
傅棠梨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起风了,零星一两点雪,那种带着苦味的香气和着冬日的雪,落在她的发鬓间,是属于玄衍的味道。
唐突至此,何其无礼!傅棠梨心中的恼恨又添了一重。
但是,天有些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的袍子。玄衍是那么冰冷的一个人,但他的体温大抵是炙热的,此刻,衣袍余温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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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去之后,傅棠梨免不了吃了黛螺一顿埋怨,从傅府跟着过来的管事孙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了,把二娘子数落了一通,众人联手,把傅棠梨拘在家中休养了几天。
这期间,尽职的孙嬷嬷还往府里送了一封信,提及二娘子在山间道观拜神,为先人祈福,受了风寒,有些咳症。
傅府贺隔天回信,祖父傅方旭寥寥数语,称赞傅棠梨孝心可嘉,至于父亲傅之贺则长长地写了一通,大意是傅芍药在祠堂十分受苦,催促傅棠梨尽早回府,好向傅方旭求情放人。
傅棠梨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未见有人问及她病况如何,虽然她这也不算病就是了,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把那几页纸随手扔了。
后头几天,雪停了,日光出来,天气稍微有些回温,傅棠梨的咳嗽也差不多止住了,又去了一趟云麓观。
白梅经雪,开得更盛,似乎要越墙而来。小道士拿着扫帚,将山门和石阶扫得干干净净,冬日并无落叶,只有零星残雪未化,一派洁净世界。
傅棠梨才进了山门,就听见一声清亮的鹤鸣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却见玄衍立在远处高台上。
他抱着琴,或许是刚从梅花林中归来,身在高处临风,衣袂飘然若仙,两只白鹤一左一右绕着他飞舞,鹤鸣声声。
傅棠梨四周打量了一下,见玄安站在高台下,便招了招手。
玄安跑了过来,面色有些古怪:“女善信又来了?”
傅棠梨从胭脂手中拿过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捧给玄安:“这是玄衍道长的衣裳,还给他。”
玄安接过,有些犹豫:“这……”
傅棠梨神色自若,笑了笑,指了指那道袍:“这衣裳已经洗得干净了,用银丝炭烤火烘干,再用莲蕊衣香熏了三回,或许玄衍道长依旧嫌弃,大抵是要扔弃的,但于我而言,此为应尽礼仪,理当归还,还请玄安道长代为转交。”
玄安欠身回礼,捧着衣袍上了高台处,和玄衍说了两句什么。
玄衍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清冷,不带丝毫情绪,而后转身离去。
白鹤引颈长鸣两声,随之振翅飞去。
傅棠梨也不在意,转身去了天尊殿进香。
云麓观依旧香火寂寥,除了傅棠梨,再无外人来。今日青虚子不在,值殿的道士换成了玄度。
傅棠梨进香毕,顺口问了一句:“不知青虚子师父今日何往?”
玄度一脸警惕:“福生无量天尊,师父不在,我们不缺香火钱,师兄不抄经,女善信不要再问了。”
俨然惊弓之鸟。
傅棠梨莞尔:“无妨,或许我明日再来,青虚师父就在了。”
玄度怒视她。
傅棠梨悠然自如,袖着手,慢慢地出了天尊殿。
玄安从那边迎上来,拱了拱手:“这位女善信,师兄请你过去喝茶。”
嚯,这可真叫人受宠若惊。傅棠梨一脸淡定,颔首笑道:“如此,叨扰了。”
玄安引路,带着傅棠梨主仆三人一路往道观后苑方向去,绕过四律、三清两殿堂,又经行过抄手回廊,在飞仙台侧边,有一雅舍,乌木为筑,廊庑宽长,屋瓦下悬着铁马檐铃。
小僮打起帘子,延客入内。
屋舍的地面皆是雪松木板,悬空架高三寸,人走在上面,发出一点点空旷的回响,更显寂静。
室内置了两方席、一张案,古琴挂在白墙上,此外并无多余摆设,素净宛如雪洞。
玄衍席地而坐,见傅棠梨来,略一抬手,说了一个字:“坐。”
很奇怪,他不过是一山野道人,语气间却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威严,仿佛不容旁人违逆。
傅棠梨神态落落大方,依言坐下了,黛螺胭脂垂着手,侍立在身后。
玄衍的身前摆着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物件,又有红泥小炉,此时炉火正旺,茶水已开,在釜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雅舍幽静,光线似明还暗,玄衍居于半明半暗中,意态疏离,声音清冷:“今日为何而来?”
傅棠梨眉目静谧,回道:“若我说,为了先前唐突,来给道长赔礼,道长信是不信?”不待玄衍回答,她就微笑了起来,慢悠悠的,也问了一句:“道长今日又为何请我喝茶呢?”
玄衍煮着茶,未曾抬眼:“无他,闲来无事尔。”
傅棠梨听了便罢,笑着,不再言语。
少顷,茶水大沸,热气渐渐弥漫开,味道有些辛辣、有些苦,惹得傅棠梨的喉咙又不舒服起来,她拼命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偏过脸,用袖子捂住嘴,低低地咳了两声。
站在一旁的玄安如临大敌,差点要扑过来。
玄衍却只是略一抬眼,脸色还算和缓,并无不悦之意,反而提起袖子,斟了一碗茶,置于案上,推到傅棠梨面前,道:“喝茶。”
傅棠梨止住咳,低头看了看。
茶汤热腾腾、黑乎乎,凑到近处,那股苦味愈发明显,闻上去很不美妙。
“道长给我下毒吗?”她认真地问道。
玄衍面无表情:“参苏饮,驱寒止咳,喝。”
道长的这份心意实在过于浓重,叫傅棠梨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眉头打了结,犹豫了半天,扭扭捏捏地端起碗,抿了一口,抬起眼睛,看了玄衍一下。
玄衍的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
傅棠梨又抿了一口,再看了玄衍一下。
他的神情依旧冷冷的,没什么变动,甚至目光中多了几分严厉之意。
傅棠梨顺势放下碗:“莫非道长觉得先前对我太过严苛,今日有示好之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稍微歪了脑袋,眼波如水,带着一点狡黠的天真。
玄衍从鼻子里发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笑。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或者是,怕我再叫道长抄写经书,有求和之意?”
玄衍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喝茶。”
“这是药,不是茶。”傅棠梨叹了一口气:“说实话,我怕苦,可否容我辜负道长这番盛情,不喝它?”
“不可。”玄衍不为所动,“你频频来此,我不容有人在观中咳喘流涕,喝。”
傅棠梨有点想把碗扣在玄衍的头上,但她看了看玄衍英武高大的身形,斟酌了一下,自认并没有这种实力,还是忍了,又叹了一口气,开始喝药。
药太苦了,又太烫,傅棠梨喝得慢慢吞吞、犹犹豫豫,待到喝完,不自觉地,眼眸中又带上了盈盈的泪光。
玄衍将一个白玉小碟推到她面前,又说了一个字:“糖。”
小碟里放着几颗方糖,色做琥珀,上面撒着金黄色的桂花屑。
傅棠梨怔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玄衍一眼,他依旧正襟危坐,面色沉稳,看不出一丝异样。
傅棠梨慢慢地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那大抵也是药,桂花香甜,中间夹杂着清凉的味道,尾调有些苦,融化开,顺着喉咙咽下去,带着一点回甘。
她垂下眼眸,不觉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
玄衍终于皱起了眉头:“有那么苦吗?”
傅棠梨侧过头,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转瞬又是娴静之态:“只是记起旧时,我若喝药,外祖母必然要给我一颗糖吃,此景仿佛昨日,而昨日不可追,一时伤感,让道长见笑了。”
自从外祖母去后,再也没人会这样哄着她了。
玄衍大抵对这种话题无法接口,沉默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