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守卫化作一地闪烁的碎晶,最后一点嗡鸣也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晶簇林地在短暂的死寂后,恢复了那无处不在的空灵风铃声,只是此刻听来,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神秘,多了几许引路的意味。
里昂第一个动了,他没有立刻查看那些奇异的碎片,而是几个大步跨到奥莉安娜身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沉寂的晶簇,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确认再无威胁,他才猛地转向少女,声音里带着强行压制的后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奥莉安娜女士!您……”话到嘴边,看着她微微苍白的脸和紧握鳞片、指节泛白的手,那点责备终究化为了纯粹的担忧,“……您没事吧?”
奥莉安娜摇了摇头,熔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仍在狂跳的鸟儿,晨空蓝的眼眸里惊悸未退,却已燃起一丝探险家发现秘宝般的兴奋光采。“我……我不知道,”她声音微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我只是感觉到……它们没有恶意,不像森林里那些东西。它们更像是在……执行一道非常非常古老的命令。而这鳞片,”她举起手中那枚温润的银蓝色鳞片,“像是一把被遗忘的钥匙,恰好能打开这把锁。”
维瑞塔斯无声地走到妹妹身边,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指尖拂过奥莉安娜的肩头,将那上面沾染的、不知是水汽还是能量尘埃的细微痕迹轻轻掸去。她的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过度集中精神催动“聆听”去解析守卫核心,让她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烟灰色的眼眸落在妹妹身上时,却沉淀着一种无声的赞许。她比谁都清楚,方才电光火石间的抉择,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基于平日观察、深厚学识与某种血脉直觉的精准判断。她的奥莉安,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生长出属于自己的翅膀。
“干得漂亮,丫头。”格伦老兵沙哑的嗓音打破了沉默,他走过来,拍了拍奥莉安娜的另一边肩膀,目光里带着长辈看后辈闯过险关的欣慰,“我这把老骨头,可扛不住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几下敲打。”
凯尔也长舒一口气,将紧绷的弩弦缓缓松开,忍不住凑近了些,好奇地打量着那枚看似普通、却蕴含奇力的鳞片,眼中满是敬畏。
短暂的休整后,众人再次上路。穿过守卫区域,前方的晶簇愈发高大奇崛,色彩也由单一的幽蓝,变幻出紫晶、月白、淡金等诸多晕彩。它们不再杂乱生长,而是自然而然地构成了宏伟的拱廊、高耸的穹顶,脚下是柔软如毯、散发着柔和微光的苔藓,行走其上,悄无声息。空气中那股纯净的能量气息愈发浓郁,吸入肺腑,竟带着一种洗涤身心的沁凉,连维瑞塔斯紧蹙的眉心,似乎也被这股力量抚平了些许褶皱。她能“听”到,此地的“低语”不再是外围那些充满痛苦与混乱的记忆残片,而是转化为一种宏大、有序、仿佛来自地脉深处的平稳“呼吸”声,是这座古老殿堂恒久的心跳。
当他们终于穿过一道由七八根巨大蓝色晶柱交错形成的天然门扉时,眼前的景象,让即使是沉默如维瑞塔斯,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滞。
那是一个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其高远,仿佛支撑着整座龙殒山脉的重量。穹顶之上,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发光晶体,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真正的星辰般,按照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运行、明灭,洒下清冷而梦幻的光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置于星河之下。穹窿的中心,是一片广阔得望不见对岸的幽蓝色水潭,潭水之深邃纯净,仿佛汲取了夜空的精髓,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穹顶的“星辰”,其中蕴含的生命能量磅礴到几乎化为实质,呼吸间都能感到细胞的雀跃。
而最令人灵魂震颤的,是水潭中央那座建筑。它完全由无色透明的水晶构筑,却并非凡俗理解的宫殿形制。那是一座将几何之美推到极致的奇迹——无数平台、旋梯、廊桥、尖塔,以看似不可能的方式交错、盘旋、悬浮、延伸,构成一个既繁复无比又和谐统一的有机整体。它没有基座,仿佛天生便生长于此,又像是被无形之手精心雕琢后放置。那一直萦绕在耳边的空灵风铃声,在此地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正是山间的气流穿过这些水晶构件精妙绝伦的孔隙与边缘时,自然奏响的天籁。
“天空之殿……”奥莉安娜失神地喃喃,她曾在某卷以晦涩艰深著称的古代手札残篇中,见过对这个概念的惊鸿一瞥,著者以狂热的笔触描述其为“非人力可及,乃星辰与群山共鸣所生之梦”。她一直以为那是先民面对自然伟力时诗意的狂想,从未奢望能亲眼见证这梦境化为现实。
就在众人心神皆醉于这超越理解的奇观时,变化悄然而至。
水潭中心,那座水晶建筑最高、最纤细的一座尖塔顶端,一点柔和而纯粹的白光亮起。它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仿佛一颗心脏开始了跳动。光芒如流水般汇聚、塑形,最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由纯粹光晕构成的人形轮廓。它没有面目,没有衣饰,只是一个散发着温和光芒与古老气息的投影。
紧接着,一个平静的、非男非女、仿佛由无数细微风铃声编织而成的意念之声,无需通过耳朵,便直接在所有人的意识深处清晰响起:
【持有信物者,背负守望之血者,以及……能聆听群山低语之魂。欢迎来到,回音圣殿。】
这声音没有情绪,却带着一种洞彻灵魂的审视力量。
里昂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奥莉安娜和状态明显不佳的维瑞塔斯挡在身后更远些,尽管他心知肚明,在这种存在面前,此举或许毫无意义。他握紧了怀中那枚微微发烫的龙牙令牌,沉声开口,语气恭敬而不失警惕:“尊敬的存在……我们遵循古老的盟约与指引而来,只为寻求化解侵蚀龙血溪、危及北境生灵的‘锈蚀’灾厄之法。”
光之轮廓微微转向里昂,意念之声平和无波:【赫尔维恩的子孙,你的血脉之音,吾已听闻。盟约犹在,然时光流转,万物变迁。汝等所求,关乎生存,亦触及根源。】
它的“目光”——一种无形的注视感——随即落在奥莉安娜身上,更确切地说,是她胸前那枚鳞片。【龙鳞之契,尤利西斯之血……汝之先祖,曾立誓守望此界平衡。而今,阴影再临。】
最后,那无形的注视转向了维瑞塔斯。这一次,意念之声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倾听者……汝承载之重,吾能感知。万物之悲欢,纪元之叹息,皆萦绕汝魂。走近些,让吾看清,时光在汝身上留下的……印记。】
维瑞塔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感知力量如同水银般笼罩了她,这不是粗暴的入侵,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全方位的“阅读”。她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烟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被窥探本能的反感,但最终,她还是依言,缓缓向前走了几步,独自立于水潭边缘,与那光之投影默然相对。
刹那间,她仿佛被抛入了信息的怒海。无数模糊扭曲的影像、断裂刺耳的杂音、庞杂混乱的情感碎片——森林在哀嚎中化为灰白、金属在尖叫里扭曲崩坏、生命在寂静中凝固成雕塑、星光在叹息间黯然熄灭……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密集的冲击,不受控制地在她意识中疯狂闪现、碰撞。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地。这能力的本质,在此地被放大到了极致。
【果然……】那意念之声带着一种洞察后的了然,甚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汝是‘回响’的容器,亦是……时代的信标。苦难与汝同行,真相亦与汝相邻。】
“请……请您帮助我们!”奥莉安娜见姐姐痛苦的模样,心如同被紧紧攥住,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地恳求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承担!只求您指明一条生路!”
光之轮廓沉默了片刻,连带着那空灵的风铃声似乎也低沉了几分,仿佛在权衡,在追忆。良久,那亘古般疲惫的意念之声再次响起:
【锈蚀,非病非咒,乃‘秩序’之影, ‘终末’之息。其源……不在群山,而在彼方,在于某个……试图重写世间法则的‘意志’。龙血溪之污,仅是波及。】
“秩序之影”?“终末之息”?“重写法则的意志”?这些闻所未闻的概念,如同沉重的冰锥,狠狠凿击在每个人的心头,带来一种源于未知的、宏大的战栗。
【吾等,乃此殿之灵,往昔之‘观测者’与‘记录者’残存意志的聚合。吾之力,大多用于维持此殿存续,抵御外界侵蚀,无力净化源头。】光之轮廓继续陈述,声音里带着某种无力感,【然,盟约不可弃。】
它的话锋随之一转:【欲净其流,需寻得‘龙族之心’。唯其纯粹生命之源力,可中和‘锈蚀’之死寂。龙族之心,藏于彼辈最终沉眠之地——‘龙眠神殿’。】
龙眠神殿!这正是他们此行最初的目的地,山脉深处那古老存在指定的会面之处!
【然,神殿之路,已被阴影笼罩。‘锈蚀’之力,亦惊扰了龙族安眠。汝等沿途所见骸骨,仅为序曲。】殿灵的意念变得沉重,【持此鳞片,】它明确指向奥莉安娜,【前往龙眠神殿。若‘苍穹之翼’尚存清醒意志,自会感知此物,给予汝等指引,乃至……必要的助力。】
一道柔和却凝实的光束,自投影中分离,精准地注入奥莉安娜手中的鳞片。那枚银蓝色的鳞片骤然光华大盛,内部仿佛有液态的星河流转不息,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强大,甚至带着一丝温暖的活性。
【此乃信标,亦是庇护,可助汝等抵御部分精神侵蚀,并在接近神殿时,引路共鸣。】殿灵解释道,【此乃吾目前,所能给予的最大助力。】
最后,它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意念之声带着一种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嘱托与沉重:
【前行吧,契约者们。古老的阴影正在复苏,世界的弦音已现杂驳。汝等之路,注定遍布荆棘。记住,在某些真相面前,无知,亦是一种保护……】
话音袅袅散去,那光之轮廓开始变得稀薄、透明,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彻底融回了水晶尖塔之中,再无痕迹可循。唯有那空灵的风铃声,依旧在宏伟的殿堂间流转,却仿佛沾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悠远的叹息。
殿堂内重归寂静,只留下心神激荡、面色各异的众人,站在原地,努力消化着这信息量庞大、且将未来引向更加莫测深渊的“指引”。
他们得到了明确的目标——前往龙眠神殿,寻找“龙族之心”。
他们也窥见了敌人那模糊却无比可怕的轮廓——某种试图重写世界法则的“意志”。
而维瑞塔斯,她那与生俱来的能力,似乎被这古老殿灵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乃至……无法挣脱的宿命。
希望,与比希望沉重百倍的压力,在这一刻,同时降临在他们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