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琪拉·周不欢而散后,霍斯阳把自己关了起来。
整整两天,威士忌是他唯一的朋友。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管,留下灼痛的轨迹。但这股灼痛,远不及兰懿离开前的那最后一眼。
那是一种彻底熄灭了所有光亮的,死寂。
酒杯里的冰块撞击杯壁,叮当,叮当。每一声都像在嘲笑他的愚不可及。
兰懿的死,是一根扎进他神经最深处的冰刺。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被挑战了权威的狂怒。
一个他养了二十年的玩物,竟敢用死亡这种方式,彻底摆脱他的掌控。
唯有酒精,能暂时麻痹这股被背叛的烈火。
第三天清晨,一丝苍白的光线艰难挤过厚重窗帘的缝隙。
有人敲响了房门。
泽荣没有劝阻,只是沉默地走进来,环视这一屋子的酒瓶狼藉。那双与兰懿有几分肖似的眼眸里,没有少年丧父的脆弱,反而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默默收拾完房间,然后将一本黑色牛皮封面的旧日记本,推到霍斯阳面前。
“霍先生。”
泽荣的声音很轻,却精准地穿透了酒精制造的浓雾。
“这是我在爸爸的画室里找到的。”他将日记本又推近了一分,“我想,这是爸爸的遗物。您……也应该看看。”
霍先生。
不是“叔叔”,也不是“霍爸爸”。
霍斯阳注意到泽荣口中细微的称谓变化,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割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虚假的亲密,也预示着一场审判的悄然来临。
黑色的封面,像一口为谁准备的小小的棺材,压得霍斯阳心脏骤然一缩。
他认得,这是兰懿的日记。
霍斯阳曾取笑他,一大把年纪,还像个小学生。
兰懿当时只是微笑。
“有些话,总要有个地方说。”
霍斯阳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盯住眼前这个少年,泽荣一定是看过日记,所以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兰懿能在里面写什么?
无病呻吟控诉他二十年金丝雀的生活吗?
霍斯阳抓起酒瓶,又给自己倒满一杯,辛辣的液体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拿走。”他的声音粗哑得吓人,“我不想看一个叛徒的遗言。”
“一个连死都要算计我的贱人,一个除了死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有什么好看的?”
泽荣没有动,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
“霍先生,父亲即便自杀,也没有给您留下只言片语。”
没有遗书?
霍斯阳像是被踩了尾巴,瞬间暴怒:“没有遗书,警察凭什么说是自杀?!那就是意外!”
“可是他留给我了。”
泽荣的眼神,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父亲写了八封信,留给了八个不同的人。”
八个人?
兰懿的世界里,竟然有八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
毫无疑问,那八封信里,没有一封属于霍斯阳。
“都有谁?”霍斯阳追问。
“主要是留给我,还有一位目前在坦桑尼亚做义工的慈善基金会的主理人,父亲留给我们俩的遗书内容最多,交代了详细的后事处理和遗产分配,我昨天已经联系上了那位先生,他正在从非洲赶过来,估计还要过几天才能到苏黎世,我们约定好在父亲头七当日宣读他的遗书。”
兰懿连最后的一点笔墨,都吝于施舍给他。
霍斯阳喉嚨里发出一声古怪的低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从未真正得到过,所以根本算不上失去?
可笑。
他霍斯阳是谁?霍氏财团唯一继承人,生来就拥有一切。
他的字典里,从没有“失去”二字。
死掉的,不过是一只养了二十年,却妄图用死来背叛主人的宠物。
一个本该被踩在脚底的垃圾,凭什么左右他的情绪。
“滚出去。”霍斯阳不想再看见那张与兰懿神似的脸。
泽荣听话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为他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霍斯阳,和那本该被撕碎的日记,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
指尖触到冰凉皮质封面的瞬间,一阵战栗从手臂传遍全身。
这里面,会有兰懿想对他说,却从没说出口的话吗?
鬼使神差地,霍斯阳翻开了第一页,扉页上,是程一清秀有力的字迹。
Die Berge kommen nicht zusammen, wohl aber die Menschen.
山与山不相逢,人与人总相见。
霍斯阳的指尖抚过那行德文,微微颤抖,这是程一最喜欢的一句谚语。
他继续往下翻。
日记断断续续,像兰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人生。
【2012年1月1日,晴。】
【我在拍卖会上遇见了小霍先生。】
【一个很……野蛮的人,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豹子。】
野蛮?豹子?
霍斯阳扯出一丝冷笑。
原来他当年的“英雄救美”,在那人眼里,不过是另一头野兽登场。
十八年前那个奢靡而阴暗的夜晚,瞬间清晰。
那时的兰懿,还叫程一。
公海游轮,法外之地。
曾经名噪一时的艳星程一,被玩腻他的金主送上了见不得光的拍卖台,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光着两条笔直的腿,被药物抽干了力气,却依然倔强地站在展台中央。
灯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透明的光晕,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台下,是无数贪婪的目光。
“五百万。”
“六百万。”
“一千万。”
霍斯阳曾经的“大嫂”安琪拉·周,示意身旁的堂哥举牌,他听见隔壁包厢的她娇媚又恶毒的声音,“哥哥,就是这个下作东西,迷住了霍斯予,投标时故意给霍斯予一些郭氏的假情报,害朱雀会竞标失败,丢了南海两百亿的单子。我今晚非要买下他,好好‘请教’一下他到底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本事。”
霍斯阳靠在VIP包厢的沙发里,把玩着尾戒,目光落在台上。
那人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有趣。
一只即将被撕碎的羔羊,竟然还妄图守住自己桀骜的灵魂吗?
“安琪拉。”霍斯阳懒洋洋地开口,“你大过年的买个男人回去,是打算给你未婚夫的头上添点绿?你们周氏不搞金融,改做环保工程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哄笑。
周家悔婚霍斯予的事,人尽皆知。霍、周两家本是世交,原本众人都看好这一代霍家的继承人大少爷霍斯予和周家独生女周安琪的婚事,但偏偏霍斯予在少年时出了车祸,抢救回来后被医生断定已经不能人道,失去了生育能力。
周家自然舍不得大小姐的漫漫余生陷入守活寡的火坑中,又看不上霍家毫无外家助力的庶出二少爷霍斯阳,再三权衡后取消婚约,等安琪拉·周硕士毕业后,已经开始安排自家大小姐与阿达维亚政治世家的公子开始约会。
拍卖师高声喊道:“一千万两次——”
“一亿。”
霍斯阳的声音不大,却让全场瞬间死寂,买主加价到一个亿,看来是势在必得,也不知道是被程一的哪一点迷住了?
安琪拉·周转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在看到霍斯阳那副轻佻浮浪的笑容后,她脸色一僵。死死瞪着他:“桑尼,你什么意思?我和你哥哥的婚约早就取消了,我们两家已经没关系了。可轮不到你来管我干什么。”
“既然是拍卖会,自然价高者得。”
霍斯阳炫耀般地晃了晃手腕上那块全钻腕表,钻石的火彩刺得人眼睛生疼。
“看,三叔送我的生日礼物,还有一亿的零花钱,让我随便买点喜欢的东西。”他的目光黏在台上那人身上,像蛇锁定了猎物后的蓄势待发,“这不,就让我找到了一个好玩的小玩具。”
他看着台上那个因他的出价而微微抬眼望来的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要他。
他要这双眼睛里,从此以后,只能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安琪拉·周的笑容已经挂不住,嘴角肌肉抽动着。
“看样子,今晚你非要跟姐姐抢这一回??”
霍斯阳站起身,他没再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向安琪拉·周,一米八八的身高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娇小的社交名媛完全吞没。
他俯身,带着笑意,在她耳边落下毒蛇般的私语,音量控制得刚好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发给我哥哥的那些照片,姿势不错。”
安琪拉·周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你说,要是苏提达总督明天一早,发现他家花园的草坪上铺满了未来儿媳妇的比基尼照当装饰,他会是什么表情?”
苏提达家族是虔诚的传统教徒之家,对儿媳的贞洁与名誉看得比命还重。
旁边的堂哥约翰·周见状,立刻识趣地放下了竞拍牌。
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一亿,第二次!”
霍斯阳直起身,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扫过全场。
笑意不达眼底,只有一片彻骨的寒。
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宾客,此刻纷纷垂下头,假装研究自己面前的酒杯,没人再敢抬头看这个苏加西闻名的小罗刹。
“一亿,第三次!”
砰!
木槌落定。
“好了,”霍斯阳拍了拍手,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小东西是我的了。”
五分钟后,助理花景领着一个人走进包厢。
程一被一条宽大的浴巾包裹着,赤着脚,发梢还在滴水。
霍斯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真细。
也真冷,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霍斯阳将他扯到自己面前,像欣赏一件刚到手的昂贵艺术品,开口宣告。
“小东西,你又回到我手里了。”
程一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霍斯阳看不懂的,混杂着厌恶与悲哀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霍斯阳,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在霍斯阳的心上。
“霍斯阳,我不是你的东西。”
“你早就是了。”
霍斯阳笑了,笑意残忍。
他猛地扯下程一裹身的浴巾,将那个瘦削却挺直的身体,一把推向包厢深处柔软的大床。
他自己也开始动手,扯下了颈间的领带。
助理花景无声地接过那条领带,叠好。
霍斯阳解开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对花景吩咐:“聪明点,明天带薪休假,账单我包了。”
花景微微躬身,沉默着退后,为他们的“王”关上了包厢厚重的大门。
门内,是幽暗的房间,和一场注定没有温柔的掠夺。
门外,花景面无表情地守着,将一切声响隔绝。
霍斯阳手中的日记本,又翻过一页,新的内容映入他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