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竹静映花暗香,寒风初拂酒蕴去。裴文兰好像听见远处宫宴隐隐传来箫乐欢笑,礼乐悠远,宫舞迭迭。而眼前月色朦胧,那女子开口对他说:
“你什么你!”
不知为何,沈书澜的嗓音也因阵阵燥热而不自觉变得娇憨,不像她平日里略带沙哑的声色。
裴文兰反应过来之后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平日里的种种礼训,忽地往后一退僵硬地挺直腰板,有些慌乱地低头对眼前的女子行礼。
“抱歉……鄙人是御史裴文兰,借宫宴间隙出来醒酒,无意冲撞姑娘,愿、愿姑娘海涵……”
趁他低头语塞的时候,沈书澜也慌乱将手上的官服往身后一扔,随后才跌跌撞撞地对上裴文兰缓缓抬起的脸。
他比往日显露出明显的紧张,一举一动之间都好似稚童般拘谨,却唯独一双眼睛不自觉盯着她的眼睛看,又有些害怕她介意不时躲闪。
在沈书澜还有些不知怎么作答的时候,裴文兰又伸出一只手将一件东西递到她跟前。那支发簪在月下发着莹莹的光,沈书澜看出那是她刚刚掉在地上的发簪,她转身扔东西的时候他正好捡起来了。
裴文兰似乎想要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就这样一脸认真又顿涩地看着她。
“多谢裴大人。”莫名地,沈书澜见着他这副模样,不自觉一笑,接过他手中的发簪将盘发簪好。
“小女沈书澜,家兄沈书钧,惊扰大人了。”她盘好头发后,突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
裴文兰的语气突然缓和了许多,看着她的脸,恍然大悟:“原来是沈小姐。”
“沈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这?”
沈书澜撅撅嘴,撇过眼去:“兄长说这春水围园赏给我们家了,我倒要问,裴大人不在宴会上饮酒赏舞何故在小女子的闺院里逗留?”
“沈小姐说笑了。”裴文兰也被她的话逗得脸颊复红,低眉浅笑。
“才不是!”她上前一步,看着他的脸摆出一副嫌恶的表情,“自家父百年,兄长病卧,我们姊妹二人已经三年未走出闺阁半步了,如今兄长凯旋,却是满目愁容,我不甘心偷偷跟来只想见兄长一笑,若是这些个臭老头敢说哥哥一句我便拿起弓箭把他们的帽子都射下来!”
裴文兰被她的话吓得一惊,看着她那娇蛮的模样,想起日间沈书钧为难的神色,心中莫名一软。
“边关之事复杂,沈小姐不必担忧——令兄少年英才,锋芒毕露,诸位大人只是严厉关切,并无欺辱轻蔑之意……”
沈书澜突然抬头侧过脸,借着月色认真看着他:“诶,裴大人长得好像一个人。”
裴文兰愣了愣,因为她靠得太近不敢动弹。
“兄长好像说过一个姓裴的言官,长得面如覆粉,型姿做作,常常说他的坏话,好不可恶。不过我倒觉得裴大人仪表堂堂,如人中竹兰,定不会为难家兄,许是误会。”
裴文兰失笑,神色有些尴尬。那莽夫居然跟家里妹妹这样骂他!简直为兄不义,有失礼仪!
不过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心底对沈书钧的厌恶也淡去了些。
“鄙人,人微言轻,奈何职责所在,望沈姑娘谅解。”末了,他又加上,“令兄回京加爵是喜事,望小姐不必担忧。”
沈书澜见着裴文兰在自己面前这副不自然的样子,莫名止不住地窃喜,想多以现在这身份多逗逗他,以解平时不能以理胜人的气。
“哼……那自然是最好,不然——”她皱起鼻子捏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的武艺可是毫不逊色于兄长的。”
裴文兰又有些被她这副横冲直撞的样子吓到了,稍稍退后了些。
“沈小姐……会骑射武艺之术?”
“哼,我倒是瞧不起你们这群酸溜溜的文人,天天觉着我们女子如何如何,我就是会又如何?”
二人站在月下,竟平和地聊了几句。
直到忽地又有一队端着菜肴的宫女张着灯从远处走来。沈书澜远远地瞥见一有一个身影惊然逃去,才机敏地拍了拍裴文兰,身姿一闪,从假山后面的小路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宫人张灯一看,只见裴御史一脸酣红地逗留在假山后。
“裴御史?”那宫人疑惑。
裴文兰也跟着慢半拍地往四下看去,却全然不见一人影。刚刚片刻的洽谈,好似无处来寒风,又不知何去……
-
好险……
刚刚她在发现寻来的宫女之前,似乎看见一个身影。不过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时眼花,此刻只能慌乱提着手上的官服往前方的小路跑去。
她和姐姐先前只考虑到金蝉脱壳之计以免被人觊觎,却匆忙到没有想过怎么处理这显眼的官服。
“呼……”寻着月色,她几步走到一处近水长亭。
此处寂静无灯,唯有月色皎洁。正是她缓神的好地方。
“谁,谁在那?”
有人声。
沈书澜又忽然一激灵,慌忙将官服往身后的灌木一搭。
只见月色中,怯生生地走出一个身影。沈书澜尚未看清她的脸,就先注意到她止不住的啜泣。
“你是……沈郎?”
谁?
沈书澜慌乱中抢先一步自报家门:“小女名叫沈书澜,家兄是当今京卫指挥同知沈书钧。”
那人停住脚步,站在远处。寒风正在那时将层云拨开,月色将青衣女子的样貌尽现于眼前。
黛眉俏眼,泪眼朦胧,染得妆容尽失,却更见露雨花羞,惹人怜爱。女子着着青色的宫裙,一身素雅色,却难掩金线精秀,天生端庄富态。
不知为何,沈书澜几乎第一时间就觉察出了她是谁。
“你是沈郎的妹妹?”她花容偏落,显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急忙转过身掩饰自己久泣的面容。
“姑娘可是,安宁公主?”沈书澜小心翼翼地询问,走上前了些。
安宁公主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惊瞥:“令兄跟你说起过我?”
“公主可曾看见了什么?”沈书澜也不跟她遮掩,先又抛出自己的疑问。
公主见她机敏,神色迟疑片刻,才低垂下长长的睫毛,目光流转。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公主说得很慢,“沈姑娘很幸运。”
这么说她刚刚看见的身影就是安宁公主?
“公主误会了……”沈书澜有些无措。
公主笑笑,摇了摇头,似是在自嘲,偏过去的脸颊似乎又有新泪。
“公主?”
公主转过头对她蹙眉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容:“沈姑娘见笑了……”
“只是世间女子,谁不信少年爱恋的誓约。可如今回到初见之地,却不似当年春花暗香,却是南墙撞得昏头。他如今受皇帝命不娶不纳,却流连裙钗之中唯独不曾想起那年对我说的话……”
沈书澜心头警铃大作。可想起来她先前在朝堂的那一年里,去花柳地赎下又放出的姑娘数不胜数,被百官弹劾她一概不理,可如今见着公主因为她替兄长的做的这些事而误会,不禁替她心头一紧。
“公主说的可与家兄有关?”沈书澜紧拧着眉,神情慎重地上前。
或许是她的眉眼浓烈,太像沈书钧,公主触着她眼眸不过几秒便慌乱撇开。
“叫我凌儿便好。”
“公主,失礼了。”沈书澜走到公主身前,将手一揽,将她瘦削的身影拥入怀中。
公主先是一惊,抬头望见她低下的神色,又忽地止不住地落泪,在无言之中最终将头靠在她的肩头轻泣。
沈书澜只是默默挺立着胸膛,任由公主情到浓处轻捶她的胸口。
公主说着,难过地伸出手环住她的脖颈。将脸轻轻侧靠在沈书澜的胸口,许久,才趁着啜泣未止将先前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那几年边界大乱,公主才十四,匈奴有意要让她去和亲。当时皇帝虽疼爱公主,却无奈国库空虚难任久仗。是当时尚未崭露头角的沈书钧上书自荐抗击匈奴,说服皇帝,才让她得以安稳度日。
那日他们在春水围园惊鸿一瞥,将军温柔令公主少女心动,她与他相誓,若他凯旋与她于春水围园再度相认,便让皇帝指婚。可当年沈将军刚凯旋,还未来得及再见公主,便大病不起。而自他大病初愈,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朝堂上横冲直撞,顶撞权臣,又日日流连那花柳之地,风月场风流无数,一时间朝堂群臣无不弹劾,不消一年便被又排挤去了边界。
而眼下边界情况越发地乱,公主也到了要嫁娶的年纪,只怕再等不来沈将军。
“我央求父皇,请他为沈将军在春水围园大办宴会。彼时他若来见我,我便不计他数年前风流与他重归于好。可是今日……”
公主说到这里,似乎也累了,便止住了。
而沈书澜从始至终都不敢动弹,她此时心情复杂,从来没有这般希望此刻兄长还活着。
“公主莫慌,我来日一定帮你问清楚,若是兄长有半点负心之意,我便替你——”
是啊,她也希望兄长此刻能活着。告诉她,他对公主到底是什么感情?如果只是随意玩弄,就算是她的兄长她也不会轻易放过!
公主伸手将她止住。
“沈姑娘,你倒像是个真男儿,又是这般体贴。”公主哽咽之处,有几滴泪沁入她的衣裳,“如果……”
“如果你就是沈郎就好了。”
“公主?”沈书澜突然旁生出一丝不安,偏下头去,却见公主已然在疲倦中睡去。
如果她就是沈书钧就好了。
“凌儿?”
“嗯……”公主在睡意中发出一阵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