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天宋青霭一个字都没看,从白天闷头睡到晚上,凌晨她去厨房给自己倒水,楼下那棵桂花树在窗口探出枝叶,宋青霭伸出指尖,再次和嫩黄色的精灵亲昵地握了握手。
最后一次铃响,收卷,她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教室,慢慢穿行于欢呼雀跃的人流,接过姜梅准备的花束,在她的一脸殷殷期盼中,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妈,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如同小时候借砚磨墨,长大了借事磨心,而她也在经过的无数人身上,看见了坚韧,勇气与爱。
那些困顿于心中的沉重枷锁好似轻柔的面罩滑落,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世界仿佛才在她的眼前升起。
“阿青也出来了,走走走。”俞之虹从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抓过宋青霭的手,喜笑颜开道:“我们大家一起去熙岭园聚个餐。”
“俞阿姨好!”宋青霭手被牵着,正欲拒绝,听见姜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刚刚和你俞阿姨说好了,一会你在车上还可以和式昭对对答案。”
宋青霭一愣,转头去看姜梅。
俞之虹揽过她的肩头,伸手拍了拍:“你俞婆婆前几日练拳伤到了膝盖,正眼巴巴地等着你过去看她呢?”
宋青霭再顾不上其他,语气有点急:“受伤了!严重吗?”
“已经好了,只是天天念叨你。”俞之虹一边说,一边将她带到一辆小轿车前,拉开后排车门,“你坐这个,我和你妈妈去坐你徐叔叔的车。”
宋青霭抬起一只脚,探头往里看,见徐式昭正坐着另一侧,她身形一顿,就被俞之虹推了进去,车门在背后“啪”地一声摔上。
中年司机带着白手套,目不转睛,正襟危坐。
后排空间充裕,宋青霭还是挤在车门边,她心跳得有些快。
除了上次过年,他与她已经半年未见。
纸页翻动,徐式昭正低头在看手中的答案。
宋青霭咬咬唇,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到他的手上。
等下,这字迹怎么熟悉?
宋青霭一愣,偏头望过去,看得更仔细些,她问:“这不是我的答案稿吗?”
是她每考完一科,姜梅让她写下的大概答案,她当时还在困惑,她妈怎么可以那么快拿到这么精准的试题。
“英语和数学都挺稳的,语文要看你作文,综合这是试卷,你凭记忆再做一遍。”徐式昭一边说,一边从最下层抽出一张空白试卷。
宋青霭看见试卷就头疼,她将试卷还回去,摆摆手:“我不想再做了,反正都已经考完了,给自己留一点悬念吧。”
徐式昭眼皮都没抬,缓缓开口问道:“第十一道选择题..”
宋青霭倾身靠近,急切地问:“我选B!你选的是什么?”
车辆启动,她身子一摇,往前晃去。
徐式昭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固定在她自己的座椅上。
“是不是B啊?那道题七拐八绕就是在设陷阱!”宋青霭皱起小小的眉头。
低低的发带散落,柔顺的发丝轻易地遮挡住那张小脸,只有眼睛晶晶亮,卧蚕拱起弯月,皮肤白的像是晨雾里飞过透明湖泊的仙鹤。
“是B!”徐式昭回答,同时心里也在对自己喊,是陷阱,不要再跳了。
宋青霭获得心满意足的答案,语气轻快地问:“班长考的怎么样?”
徐式昭不回答,缓缓倚向靠背,开始闭目养神。
“谢谢班长帮我算成绩。”他指的稳应该就是考的还不错,宋青霭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滋滋的。
徐式昭眼睛也没睁,答道:“是你妈妈拜托的。”
宋青霭问:“试卷也是她拿到的?”
徐式昭懒洋洋地说:“是我妈妈给的。”
像是俞之虹能做出来的事情。
宋青霭接着问:“班长会去毕业旅行吗?”
徐式昭回道:“嗯。”
“和蒋梦婕一起吗?”
徐式昭接着沉默。
宋青霭换个问题接着问:“打算去哪里?”
“欧洲。”
徐式昭言简意赅。
他要报考的专业可能在校期间不能随意出国,所以俞女士就在这个暑假给他定制了一个欧洲十国的小环游。
“哦。”宋青霭低头,拇指细细抚过食指上的小茧。
欧洲啊,她也很想去,想去看那些享誉世界级的名画与建筑。但她需要先小小地攒一笔钱,她今年的愿望,是去敦煌看壁画。
她想起川笠让她高考后就去画室帮忙助教。她考得不错,说不定嘉木也会给奖学金。
她内心热腾腾地升起小小的满足与大大的快乐,她想起那句世界就是牡蛎,任我撬开享用的比喻,嘴角就挂上十分和煦的笑意。
“你毕业旅行打算去哪里?”
徐式昭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偏着头看她,目光很平静。
宋青霭想了想,随即笑道:“午明山吧!”
笑容有点刺眼。
“哦。”
徐式昭转头,不再看她。
原来是开派对,熙岭园内人声吵嚷,草坪上架可移动烧烤台,远远能闻到松火与炙烤食物的芬芳,一丛丛火红色的花卉堆成巨大的花架,绽放如烈焰,盎然又气派。
宋青霭越过人群,去寻俞敏。
在客厅发现她正在与太极协会的几位好友聊天,神色奕奕,看见她来,露出笑意,招呼她坐到她身边。
俞敏问道:“考得怎么样?”
宋青霭手贴在她的膝盖上,当着一群老太太的面,文文静静地回道:“正常发挥。”
这群老太太都是曾经与她一起练过拳的,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是一脸喜色,纷纷开始夸赞。
有一位曾婆婆,宋青霭认识,白白胖胖,分外和善,时常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没想到这次直接往外掏红包,鼓鼓囊囊分外厚实,不顾宋青霭的连连摆手,硬是塞到她的怀里。
宋青霭一脸为难地看向俞敏。
俞敏有点生气:“俪霞,不是说好等到了升学宴一起送吗?你这是干什么。”
“升学宴另算。”曾俪霞不甚在意地一摆手,弥勒佛似得挤到两人中间,弯着一双笑眼,乐呵呵道:“看见阿青我就喜欢,你有没有瞧见你曾超哥哥,他啊,在荣城医学院上大一,你要是在志愿上那里不懂可以问他。”
说完,站起身就要带宋青霭去找曾超。
宋青霭可太熟悉这个阵仗了。
“那个..”宋青霭灵活地抽出手臂,侧开身,将红包又塞还回去,一个箭步拉开距离,小心翼翼地说:“谢谢曾婆婆,但我不能收!我先去看看小猫。”
说完,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徐式昭将手机插回口袋里,怕她跌倒,伸手环住她的腰身。
宋青霭飞快抬头,以手格挡,见是他,放下心来。
“姜阿姨在找你。”徐式昭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拉开两人的距离。
直到被他带离客厅,绕过庭院,树木葱茏的小花园,人影稀少,宋青霭低声道:“谢谢班长替我解围。”
徐式昭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姜阿姨确实在找你,在小花园的水阁里。”
说完,便转身走了。
宋青霭缓缓走进花园。
姜梅正坐在水阁边看湖中的鱼。看见她来,笑道:“看你的熟悉程度,应该来过不少次。”
宋青霭若无其事地说:“俞婆婆在。”
“阿青,你和俞阿姨是有缘份。”姜梅望着湖面,思绪飘得很远,声音都含着几分不真切:“你小时候就来过嘉木巷,那时你爸铁了心要让我陪他搬回城里,我拒绝的很干脆。”
宋青霭一愣,这和她听到的版本不一样。
“直到我说我爱的是志坤,希望他能祝我们幸福,他才放手。但我也没有和志坤在一起。”姜梅着湖中自由摇曳的鱼儿,说道:“和你一样,我也喜欢两边骗。”
她短暂地露出一丝笑意,眼尾细细的弧度勾起,这让她显得有一点孩子气,她眼角没皱纹,皱纹在心里。
宋青霭想问为什么,但自己却隐隐的有了点答案。
姜梅看了眼自己女儿的神色,接着道:“是的,阿青,我们这一生,并非要必须选择另一个人才能活下去。但我有了你,我原本想着咱们两个待在午明山很好,可是后来,我看到你的天赋,你让我感到不安,感到愧疚。想着你到底是宋家人,我只是托人带了一句话,这么多年,你爸爸还是很好找。”
姜梅很少与她说话,更不用说对谈与聊天。在午明上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来到荣城,她要做饭,要家务,会把许多奇奇怪怪的材料变成日用小物,有巧思,很别致,但因为太过寻常,宋青霭时常忽略。
宋青霭有点过于务实,一杯一盏,那些不能帮助她学习,她统统熟视无睹。
甚至,她对待感情也是如此。
湖水清澈的倒影里,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自己。
姜梅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铅尘未染,洗的发旧的白裙子也能勾勒少女纤细身姿,像一朵幽谷百合。
那么漂亮,漂亮到不需要任何修饰,无知无觉地跑过草坪,就能让一众宾客侧目。
“你顺利考学,我也要回午明山去了。你俞婆婆和俞阿姨都是很好的人,以后你也不会孤独。”
姜梅拍了拍一直比较沉默的女儿,揽住她的肩头:“走吧,去吃饭。”
大人们有宴席,宋青霭跑到庭院吃了几串烤串,往来奔跑玩乐的都是小朋友,她张望许久,也没有看见同龄人。
她想了想,端着一瓶果汁,走到了一楼地下室前,见那楼梯底部罕见地关着门,应该是躲进里面去了。
她走下楼梯,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她侧耳倾听,里面似有音乐声。
宋青霭从地毯一侧拿出钥匙。她一边开启,一边在心中得意,她在熙岭园可不是白住的。
门开。
音乐刚好停止,好多双眼睛看过来。
宋青霭想过有人,但没有想过那么多人,她认识的有方简,肖木文等一众她上次在ktv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生们。
女生只有一个,蒋梦婕,此时正在逗弄徐式昭膝头的小雪。
方简喊道:“阿青愣神干什么,过来玩。”
宋青霭点头应了,她走到方简旁边坐下,左手边便是徐式昭。
她刚坐下,小雪伸出白绒绒的小爪子来探她的衣角。
几个人用逗猫棒都没能将胆小的家伙引出来,它一直畏畏缩缩地躲在徐式昭的衣摆处。
宋青霭俯下身,忽略蒋梦婕变差的脸色,伸手将小雪抱到自己的膝头,半年没见,小家伙短粗的四肢敦实不少,圆乎乎的大眼四周干净无暇,看来是有人天天清洁。
方简有点惊奇:“听俞阿姨说小雪是你养的,我还不信,没想到它果然认你!”
宋青霭面上微笑,手指轻轻抚过小雪的毛,半年没见,别说她养的猫,就是她的孩子也要生疏一会才能亲热起来。
这小猪猫这么给她面子,全是因为她在楼上找它时,口袋里带着它最爱的三文鱼冻干。
她拿它的短尾巴去触左耳,触完左耳触右耳,这是它小时候宋青霭常做的动作,一般小雪都会手忙脚乱地左右互搏,今日却瞪起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傻愣愣呆在怀里,然后捧住宋青霭的手指,浅浅地一咬,一个弹跳,兀自飞奔进徐式昭怀里。
方简立刻改弦易辙:“哈哈,看来现在他认式昭了。”
宋青霭面上不在意,内心却在怀疑徐式昭腰上绕了一圈冻干。
她起身,去往洗漱间。
盥洗池亮白一片,她看着指间一丝痕迹都没有。宋青霭有点难受,小雪向来温柔乖巧,什么时候开始咬人的。
背后有人进来,她侧身相让,背后有“吧嗒”一声锁扣相合的声音。
她回头,见是徐式昭。
徐式昭看了眼她的指尖,一俯身,压低声音说:“作弊是没用的,再小的生灵也会感受到真情实意。”
宋青霭不躲不闪地直视:“班长说得好像小雪多喜欢你似的。”
头顶射灯扣降,越发显得他面色沉寂,声音荒芜:“那也好过某些人,养了几天就再也不管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