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宋青霭想临近第一节晚自习的时候再赶回嘉木。她窝在自己的画椅里,姿态恹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练速写。
她只觉手感不行,笔下本来疏密有致的线条,现在微微艰涩。于是将笔在指尖转啊转,心不在焉地一边听画室一侧的人聊天。
是昨天新来的几个美术留级生。
“朱诒君还没来呢,他今年文化课又没过线。”
“不是说国家美院今年有意为他降档?”
“哪里来的传言,他又没获什么奖,校考初试都是擦线过的。”
“这是第三年了吧,时间多宝贵啊,要我我就直接天美了,这几年大学改制,我还想毕业时留校任职呢。”
“庸俗了啊,人家追求艺术,根本就瞧不上。”
“真追求艺术,就应该直接出国。”此话一出,横扫一大片,大家都不说话了。
只有庸俗哥短促地“啧”了一声,也没声响了。
宋青霭听川笠提起过朱诒君的名字,上一年的画室状元郎,原来画那么好,国美也是擦线过。川笠当时给她提过建议,说国美注重水墨与书法,你可以主攻建筑学或是中国画,先扎实理论。
川笠从来不嘱咐宋青霭练画,因为知道她一向刻苦、对画画这件事有着无与伦比的虔诚与热衷。
可是现在,宋青霭却清楚地察觉到自己与专注力分道扬镳,脑袋混乱一片,只得放下速写本,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骑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回学校。
她刚刚停好车,就看见陆苓在三班走廊前向她兴奋地招手,小脸上一片天真烂漫,她走近,她就乐滋滋贴过来,向她道喜:“阿青,姗姗去拿英语试卷的时候看见成绩,说你班级第五啊!总成绩一个假期提高了50分,你怎么这么厉害?”
宋青霭这才感觉到心里的乌云有点被驱散,她问道:“你呢?”
陆苓意兴阑珊地甩开她的手,肩膀一垮,踩着上课铃声走在前面。
宋青霭上前,拉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座位上。
晚自习第一节课,班主任去开会了,纪律委员看班。
新学期伊始,又是刚出成绩,班里人心浮躁,闹哄哄的也没人管,因为纪律委员正趴在她同桌左边手臂上碎碎念:“阿青你成绩进步好快啊,我舅说我只看见人前风光,没看见人背后受苦。”
试卷发下来,宋青霭正在更正错题,进步的五十分里,数学占了大头,她用右手将试卷翻了个面,轻飘飘地说:“也没受什么苦。”
“那你成绩飞快提升,给我讲讲心得。”陆苓呐呐道。她俩同桌一年,除了吃饭与睡觉,几乎都是黏在一起,宋青霭起初能为她讲解一些简单的英语语法题,后来就可以为她讲解数学大题了。
陆苓像只小候鸟,每逢假期与考试后两天,都会患得患失地纠结沉闷,宋青霭早就习惯她的情绪摇摆,闻言一如既往道:“没什么心得,三个大科,语文与英语无非就是多看多练,数学嘛?”
数学她没什么心得,因为她都是受教的那一个,而他永远是温柔耐心的施教者,眼神隽永且平和,语气和煦,如阳光般无偏无倚地德泽着她。
无偏无倚,宋青霭笔尖懈怠下来,他也会这么去教别人吗?一班有没有一个同步同趋的学习伙伴?
不要再想了。她不能再想了。
她甩了甩头,试图甩走那些又开始无限折磨的忧悲愉佚。
看陆苓还是一脸的忧愁,她将她手中的《抢分宝典一点通》合上,认真道:“首先你要相信循序渐进的力量,放弃一蹴而就的美梦。”
又将她的试卷翻过来,看着更正好的那道大题,“不要一味誊写答案,自己再做一遍。”
陆苓讶异:“阿青,你刚刚的神情和徐式昭好像啊。”
宋青霭听见名字,只觉心头一跳,面上却风轻云淡道:“哪里像?”
“兢兢业业、哀其不争,柳暗花明,耐心告罄。”
宋青霭一愣,嘴角抽了抽,“啊?”
陆苓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在她旁边轻声说:“徐式昭刚刚来找了你两次呢,看着心情不好的样子。”
“许是打赌输了吧,被我骗去一百元。”
陆苓抬头盯着她,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张亮旭严肃着一张脸将门打开,班级倏然一静,他将提纲甩在讲台上,眼神冷冷地巡视一圈:“整个高三,只有咱们班最乱,闹哄哄的办公室都能听见,考的很好吗大家?咱们班离一班很近了,要不要去听听人家尖子生的班级多么安静啊....”
下课铃声响起,宋青霭想去一班问问徐式昭找她有什么事。
原来一班下课的时候也这么安静啊,班级里静谧地令人紧张,要不是有室外琐碎嬉闹的人声传来,她以为这里面是考场。
她从后门溜进去,蹑手蹑脚地拍了拍正在做题的徐式昭的肩膀,凑近耳边道:“同学,你这道题目做错了。”
徐式昭笔下一顿,抬头见是她,脸上一闪而过几分惊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一班走廊处,低头看着她:“听说这次数学考的不错?”
“是,要多谢班长了。”她虽然言辞恳切,但嘴角含着狡黠的笑意,看着不像是来感恩的,倒像是来邀功的。
徐式昭垂眸,放开了她的手腕。
宋青霭她认为自己的成绩还有进步空间,她应该敏于识断,富有远见,好好地与班长搞好关系。
于是咬咬唇,飞快地说:“班长对不起,昨天不应该和你吵架。”
徐式昭感觉自己沉郁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他下午去问过姜阿姨,那辆山地车,是姜阿姨和她一起去买的,她记下他的车子型号,问了三个店都没有,后来,她买了其中一个店主给她推荐的一款。
现下她的成绩最重要,至于她画谁,徐式昭喉头微哽,他可以不去在意。
他扬起手臂,指尖碰了碰她的刘海:“晚上将速写本拿给我看?”
“啊?”宋青霭不明所以地抬头。
“不是说有一本专门画了我?”徐式昭与她对视,声音有些紧。
“哦。”宋青霭眨眨眼,她轻轻推搡他,“那你进去吧,放学我还是在三班等你。”
一班她不想再来了,感觉这里面的灯光都比别处惨白一些,每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低头都有着相同奋进的规矩与范式。
但只有眼前这个人如此鲜活柔软,她贴近他,在他将要推门而入的时刻,趁机捏了捏他的指尖,飞快地跑走了。
徐式昭好一会没有看进去题目,他将指尖贴近唇角,姿态闲适,开始随意地转动钢笔。
明析笔下的数学题无法再接着推演,他低低叹一口气,高一的时候就和徐式昭同桌过,当时他无知无觉,什么也不在意,如今只觉得他这个人,怎么哪里都如此让人生厌。
而且他最讨厌他转钢笔,他那一笔盒的钢笔,他一年的奖学金都买不起一支。上次打球时,他听见方简在旁边一脸艳羡地说,这次他年级第一的礼物是他小姑父送的一辆限量款跑车。他的银丝眼镜薄又亮,和宋青霭那副一模一样,只是一大一小的区别。两个人刚刚走出去的亲密姿态,还有他此刻不加修饰的志得意满。
都令他生厌!
他心思飞转,眼底闪过一丝愤怒,于是将试卷轻轻扬起,左手看似随意般一提衣袖,露出之前一直遮挡住的手腕上的伤处,板砖砸到的地方如墨晕一般,他未敷药,现下黑紫色沉重显眼。
果然,他看见徐式昭望过来,转动钢笔的手指陡然一停。
他心里冷笑,好整以暇地与他对视。
他看见徐式昭脸色慢慢泛冷,眼神一片讳莫如深的微妙,他看见他垂眸点了点那处伤口,终于开口问:“怎么搞的?”
明析便挂上一副被发现的惊讶,低头看了一眼那处伤口,眼神带着浅浅的笑意:“当然是英雄救美,”
短暂停顿后,明析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哦不,是美救英雄。”
人生有许多时刻,心怀美景,却事与愿违。
特别是放学后两人骑车回家,停好车后,宋青霭拦他在巷尾,脸色一片泫然:“班长,给你说实话吧,其实我暑期之前丢了一本速写本。”
徐式昭眉心蹙起,问道:“不会就是有我的那本吧。”
宋青霭满怀愧疚地点点头。
路灯如豆,映着朦胧月色,桂花树开到神倦魂销,风过,静默如谜的花香也带了些凉薄。
徐式昭心头沉郁难解,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我再问你一遍,你手肘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宋青霭眼神一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外面打架了,她指尖去握他的指尖,声音似微尘般虚无缥缈:“就练拳啊。”
徐式昭感触到她指尖的温热,眼神认真:“不许骗我。”
那句骗你了呀?速写本是掉过,但被她胆战心惊地找回来了,以后只敢在自己枕边画。
至于手肘处的伤口吗,打架怎么不算练拳呢,以武防身啊。
她眼神斟酌,开始沉默。
他心里就铺天盖地似地开始沸腾,高温熔炉般灼烧,沉淀,灰扑扑一片。
他感觉自己的舌尖生锈,也开始沉默。
宋青霭抬头,看见他目光好似磷火一般明亮,她好想指尖去触摸,看看烫不烫。可突然记仇般想起他说自己感官过载,于是只得尽力安抚那些想入非非的情绪。
夜里的世界坍缩成一个小球,细细密密地将她与他环绕,如此广袤,又如此拥挤。
她努力吸气,装作轻松的样子,开始风马牛不相及地开玩笑道:“班长,真希望我们永远住在这里。”
“永远?”,徐式昭静静地望着她,面容一片荒寒寡色,声音几不可察:“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永远,即使是无比确认的感情也有着不可控风险,它会使我们的自我变得脆弱、不安,还有多疑善忌。”
宋青霭有些惊讶,抬眼望去却发现他早已转开了目光。
于是她只好心有戚戚地点头,她想上楼然后说晚安,脚步却黏黏腻腻,她低声道:“那么班长,我今日考那么好,会有奖励吗?比如一个拥抱。”
徐式昭一愣,少女就倾身上前,手轻轻地圈住他的腰身,发丝萦绕在他的唇边,馨香满怀。
他望着自己抬起的双手,失神片刻,他的心思暗哑沉默,人生第一次,产生这种强烈的忧惧情绪,原来近在咫尺,想要得到一个人却还是如此困难。
他管得再多,也拦不住她想旁斜逸出。
他很想问,但她可能又会生气,会冷冰冰地说一句“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她有耐心,会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要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那要他怎么办。
是喜欢上别人了吗,他翻遍了整本速写册,都没有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怔愣片刻,她就已经从他的怀里离去,她眼睫毛好长,萌翳颤动着一片幽冷的阴影。
她对他说了晚安,直接上楼离去了。
画室里,宋青霭不再过度关注别人与怀疑自身,因为她开始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就像一场冷清的拥抱,她感觉到了徐式昭越来越明显的拒人千里之外,她将画笔轻轻搁下,叹了口气,望着画板上涂抹的瓶器与倒影的痕迹,离得近看,水粉画颜料凝如膏油,人造的痕迹。
她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光与色之间千丝万缕的变化,川笠说感觉很重要,感受更重要。
他上次说她感官过载,她看着自己的指尖,是讲她太过敏感了吗?
起初她想,两个人做好朋友她最开心不过了。
后来她要他看着她,深幽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就好。
可是后来就想只看着她。
她还想要牵手,想要拥抱,想要可触可感,想要他温热的气息摩挲着她的耳膜,像上次她摔倒时一样,回应着她的脆弱与依赖,如此唯真是求,如此激越无理。
而不是,不是像昨天一个心灰意冷的拥抱,而且短暂的拥抱并未让她避开不安和怀疑的围困。
宋青霭对这些情绪的围困,并不是非常陌生。
她的童年没有童话书、毛绒玩具与白色蕾丝公主裙,更别提各种生日礼物与合影留念,姜梅养活她都足够困难。舅舅一家,她印象里很模糊的宋志昊,一些同学,是她与这个世界淡漠而又冷血的一面最初步的交手,那些恶意冗长、苍白、令人厌倦,却如藤壶般紧紧地缠绕在她的无尽漫长的岁月里。
她格外庆幸有午明山,与其他的树木接触,为一场花开心潮澎湃,为雏鸟新羽注神倾意,为自然万籁动心骇听。她看见每一种生命如此势单力薄,却自在昂扬,不仅能利用一切手段生存,还能在风霜雨雪之前,就有了与之挑战或是抗衡的胆量。
命运狡黠,她点头应下。
就像她之前能在小羊的眼睛里就可以获得内心的安定与宁静,尽管它只是在轻微地吐纳着呼吸。
但是现在,宋青霭望着自己的笔尖,她陷在一种奇异的心境里,只觉一切如幽匪藏,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既吝啬又贪婪,心中涌起一团烈火似的占有欲。
她好想接近他,用鼻尖细细去去闻,指尖轻轻地去掐,舌尖轻轻地去尝。
他最好,永远属于她。
宋青霭恶狠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