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辞川一声吼完,整个集市都静了三分。
他们两人的周身一下子空旷了,行人围作一圈,欲看当街打瘸子的戏码。
崔疑就这么被提着,只穿一件单衣,浑身又凉又滑,双脚垂在地面,如同一条死鱼。
穆辞川也并不比他体面,面铠虽已重新覆在脸上,蚕丝亵衣却早刮烂了,不能蔽体,只好套着崔疑的外袍,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们僵持良久,直到崔疑露出一个带着酒窝的笑。
“先别生气。”他笑道,“我虽不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却的确能让你见到她。”
穆辞川道:“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你难道还没想明白么?”崔疑缓缓道,“寄去嘉陵的断指,本就是为了惹你现身。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到人多的地方晃两圈,他们自然会找上门来。而这里就是雍京城人最多的地方了。”
话音未落,果然听见底下有个年轻的声音叫道:“子慎哥哥?”
是扶摇。
他捧着块吃到一半的胡麻饼,满脸惊诧地出现在人群里。
众人见来了劝架的,便都很失落地散去。穆辞川也只好松了手,扑通一声,把崔疑丢回四轮车。
“你做什么呢!”扶摇两步赶上来,将车挡在身后,瞪着穆辞川。
我正要揍他!穆辞川刚欲发话,便听崔疑首先道:
“我们在比身高。”
穆辞川只气得脑子里嗡嗡得响。
扶摇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就回过身去对崔疑道,“子慎哥哥,你到哪里去了?我昨天搬了衣食用品去找你,见你们两个睡在床上,一天一宿也没有醒。今早再端早饭进去,就看见床上空了,都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还以为是你长出腿来跑了,今日在城里找了一整天,也没找见你们人。这会儿实在饿得不行了,只有这里还能买到吃的。这里东西怎么这么贵,一张胡饼要了我二十个铜板……”
他话太密,穆辞川的脑子响得更厉害了。
崔疑瞥了他一眼,轻笑道:“来的正好。”
还没容他接着说下去,穆辞川就听见了一串闷雷般的巨响,随后坊中的人群就炸开了锅。
穆辞川往响处一侧目,便见那头金灿灿的大骆驼竟似发了狂,张着獠牙,摇着脖颈,四蹄乱蹬,撞飞四周行人,摧枯拉朽地向他们三个倒来。
“快躲!”穆辞川当即踢出一脚,踹在崔疑的车轮上。崔疑便连人带车转了两圈,撞进一旁的抹茶铺里,额角磕得乌青。
穆辞川扫他一眼,小仇得报,心里略略痛快了一些。他又看向扶摇,见对方已拔出钢刺,忙又道:“不要惊了它!”将少年也搡到一边去。
市井之间,只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头发狂的骆驼。穆辞川将剑鞘倒挟在肋下,摆开马步,看准那只近在咫尺的大驼铃,拧腰刺出一剑。
剑柄裹着黑布,钟杵般撞上金铃,嗡鸣顷刻间便将他的虎口震得裂开细纹。骆驼的力气比他大得多,颓山般倾轧而去。顶得穆辞川连退了十几步,靴子抵在坊墙根上。
崔疑在抹茶铺里叫了声:“你……!”
穆辞川没有理他,沉肩坠肘,力透剑脊,身前的驼铃发出一声旷远的回响,身后的黄土坊墙裂出一道三尺长的深缝。骆驼就如同被天闪击中一般,从头至尾打了一个哆嗦,四腿一屈,倒在地上,吐出大团白沫。
穆辞川喘着粗气,立在金黄的断墙与金黄的驼峰中间。方才还乱如沸鼎的集市,此刻安静得可以听见几条街外的打更声。
“这是谁家的骆驼!怎么不知道拴好?”扶摇回过神来,一面冲进铺子里扶崔疑,一面怒声问道。
“哎呦!哎呦!”人群间忽传来这样一连串的惊叹,随后一个矮个子的清瘦男人挤开众人,冲到穆辞川面前,赔笑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我怎么就没看住这畜牲,都怪我,都怪我!”
他一边说,一边拱着手连鞠了七八个深躬。
这边躬完,他又跑到崔疑和扶摇面前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穆辞川一直盯着那个男人。他有一张小脸,颊上点着几颗浅浅的小斑,唯有一只右眼泛着奇异的碧光,看着像颗假眼。他穿件松叶色的袍子,脑袋上扎着黑幞头,交脚长得出奇,垂在背后,像一对兔子耳朵。
穆辞川收起剑,道:“这是你的骆驼?”
“正是,正是!”矮个男人已揽着崔疑走过来,往那还瘫软于地的骆驼峰上踹了两脚,骂道,“死畜牲,到处发疯,这就把你宰了,煎来招待几位大侠!”
穆辞川说:“举手之劳,不要客气。”
崔疑说:“要客气的。”
穆辞川皱起眉,手底下扯了扯崔疑的衣角。
“我都受伤了。”崔疑指指自己额头上的淤青,又指指怀中的空碗,鱼头羹已都泼洒在他的衣摆上,“羹也没有了。叫他赔一赔难道过分吗?”
“不过分,一点儿也不过分!”矮子哈哈笑起来,抱拳道,“小人姓张,单名一个勉,平日在这里做酒饭生意。三位大侠今日替我教训了这贱畜,若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喝上两杯,算作答谢,怎么样?”
“不用……”穆辞川还要拒绝,却已被张勉抓着手,往集市尽头一座高大的朱楼里拖去。
酒楼高逾百尺,灯火辉煌,其上人潮涌动,一点不比集市冷清。
张勉把他们安置在一张高桌前,招呼陪侍摆上葡萄酒、蜜淋蟹、炙羊舌。穆辞川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菜色。
“别客气,别客气!”张勉给他们斟满酒,连劝了三四盏。崔疑来者不拒,穆辞川和扶摇便也都只好一同饮下。张勉又道:“诸位先慢用,后厨还有一道硬菜,我去看看火候,片刻就回,片刻就回!”
话音没落,就跟个闲不住的兔子似的蹦走了。
“他这人好奇怪。”扶摇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慨叹。
“我看不对。”穆辞川想了想,道,“做买卖的,哪儿能让人白占便宜?恐怕他一会儿就要说我们打坏了他的骆驼,要讹我们钱。”
这样的亏,他在雍京也吃过两三次了。
他于是伸手拍了拍崔疑的肩膀:“我们还是趁现在走吧。”
崔疑扶着酒盏,低着头,一时没有答话。
“快走吧。”穆辞川又催了一遍,“他没有这么好的心肠。”
崔疑仍是没有动作。穆辞川低头瞧了他一眼,才发觉他的脸色竟然已变得非常难看。
“你怎么了?”他往崔疑手上一摸,感到那五根手指全都紧紧地绷着。扶摇也觉察出不对,叫了声:“子慎哥哥?”
崔疑的嘴唇颤了颤,唇色已是铁一样的白,额头的淤青倒是变得异常鲜红。他死死盯着面前的酒盏,许久才轻声道:“头晕。”
坏了!穆辞川心中一震。他知道人碰伤脑袋后,常常一时之间并无大碍,过上半晌才会忽然头脑出血、中风倒地。
他为出气而踢的那一脚,似乎踢坏了崔疑的脑子。
穆辞川来不及愧疚,手忙脚乱地翻出一颗大风药丸,喂到崔疑唇边,道:“快吃下去,可以止血!”
崔疑张了张嘴,可仿佛已失去了咀嚼的力气。穆辞川刚一松手,药丸就滚落到了地上。崔疑的人也倒在那盏葡萄酒边。
扶摇一下子蹦起来:“我去找大夫!”折身奔到门口,竟也忽然停下步子,捂住脑袋,倚着门框慢慢地滑下去。
“你……!”穆辞川怔住。扶摇没有撞伤过脑袋,为何也会昏倒?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盏葡萄美酒上。
朱红的酒浆盛在琥珀盏里,莹莹放光,所配的酒壶则是纯金的,提手雕刻成一只长尾的细犬。穆辞川忽然一探手,将桌上三人的酒盏尽数抄起,残酒全泼在地,随后翻掌按住了剑柄。
剑还未容出鞘,张勉的声音便在他身后阴恻恻地响起来。
他似乎是在笑着说:“好酒好菜,大侠何苦要掀桌子呢?”
穆辞川双眉紧锁,与狰狞的面铠呈现出一样的怒色。他冷睨向他,哑声道:“你在酒里放药。”
“乌草养心,黄精安神。”张勉缓缓绕行至他面前,手中已端了一只覆有锦缎的八曲水晶碟。
他将碟子放在桌上,又提起那只犬形提梁的酒壶来,在犬尾处轻轻拨动,鎏金的狗尾巴随之上下旋转。竟是一处机关。
“望仙台所制珍犬转心壶,犬尾下垂时,倒出来就是美酒;尾巴上扬,则是眠药。”
他就是以此方法,迷昏了崔疑与扶摇。
穆辞川握剑的手指发出咯吱咯吱的尖响,他咬着牙道:“你要多少钱。”
“钱?”张勉挑挑眉,那只假眼睛琉璃珠般地在眼眶里转,笑道,“我看起来难道比你缺钱?”
“……那你要什么。”
“朋友。”张勉将身一倚,坐在桌面上,又捧起那只玉盘来,比划道,“江湖行走,重在广结善缘。我如今不过是想和大侠交个朋友。这盘中是御用珍品,只此一份,专献给大侠。”
那张尖尖的小脸上,十几只斑仿佛都随着他的笑纹在四处乱颤,他将蒙着绸缎的盘子举到穆辞川面前,道:“大侠快打开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