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辞川抓了两把面前那片白色,入手细腻微凉,正是崔疑的外袍。他扯下袍子系在面上,遮住自己的伤疤,随后寻声看过去。
崔疑乘着四轮车,守在垆口,身上只余中衣,长发打了一个结,带钩搭错了一个扣,两只玉璧般的掌心已被车轮磨得通红。
他抬着手,指尖捏着缕乳白色的细丝。穆辞川四下一看,才明白是自己一路上翻墙登树,早蹭烂了衣摆,蚕丝挂得到处都是。
崔疑便是寻着这些断丝来的。
他就这么捏着丝,盯着穆辞川,却一句话都不多说了。
首先开口的是那个碧衣的男人。他放下柳枝,向着崔疑走了两步,拱手施礼道:“嘉陵剑派祝轻尘。不知阁下是……”
嘉陵派……穆辞川皱起眉,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看起来像是师徒的一红一绿两人,他却全然没有印象。他望向崔疑。
“崔子慎。”崔疑没看那男人,打发了一句。
“哦,崔小公子。”祝轻尘又是深深地一拱手,笑道,“我代嘉陵派师徒四人,拜谢崔小公子。”
崔疑这才分给他一点白眼,冷冷道:“谢我什么?”
祝轻尘道:“崔小公子助我嘉陵派寻得仇人下落,自然要谢。”
崔疑的脸色更阴沉了,他将手中蚕丝捏成个小球,鼻子里呛出一声:“嗯?”
“啊,是祝某唐突了。”祝轻尘道了个歉,眼边的细纹却因笑容弯折成了更加柔美的弧度,他解释道,“我们嘉陵派有个杀徒的仇敌,听闻近日正藏身在雍京城中,祝某携顽徒江南雀入京,就是为了此事。”
“崔小公子也应清楚,雍京城车马如织,想要没头没尾地找这样一个人并不容易,祝某寻了许久,也未打听到他半点消息。”
他略顿了顿,呷下一口囊内的苦酒,又接过南雀递来的丝绢手帕,从眼底揩出几滴水来,才接着道:
“我们小门小派,这样的冤屈也不知道囫囵咽下过多少。本来打算就此回蜀中去,为枉死的大徒弟立个残冢,也就罢了。只可怜她连尸身都不知下落……”
讲到这里时,他仿佛已伤心得说不下去。江南雀走上前,将师父的话接下来。
她瞪着穆辞川道:“前日师父派我上市集里买马草,预备回程。我恰巧听到那伙马贩谈论,说遭了一个蒙面的人的打,那人用的是柄通体漆黑的剑。那不正是大师姐的剑吗!”
穆辞川心里一凛。只听那红衣的姑娘接着道:
“我赶紧逮着他们问,他们说那个蒙面人是被刑部侍郎府里的人带走了。师父才叫我扮作师姐的样子,潜入侍郎府里引他出来!”
“毕竟,无论是谁,见到个本应已被杀了的人还魂在自己面前,都是要追出去看一看的。”
“我们如今能够拿下恶人,都是靠崔小公子在其中做线。”祝轻尘流完了眼泪,最终定论道,“说是崔小公子对我门派有恩,也不为过。待到报仇雪恨,祝某必有重谢。”
崔疑颇不友善地道:“说完了?”
祝轻尘笑道:“说完了。”
崔疑又面向穆辞川,问:“你杀了他们女徒弟?”
穆辞川只僵硬地摇摇头,答不上话来。
崔疑又问:“你认识他们?”
穆辞川又摇摇头。
崔疑就摇着轮椅过来,扯住穆辞川的衣袖,道:“那就跟我回去。”
他再要摇着车走,却无论如何也摇不动了,回头看时,见穆辞川还在原地立着,同他较着劲。仿佛一头不肯回家的犟狗。
崔疑蹙眉问:“怎么了?”
穆辞川有很多话要说,也有很多问题要问,一股脑地涌上喉咙里,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站了很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道了一句:“他们说的是我阿姊……”
那赠他以长剑、教他以弓马的长姐穆月出,已在这对师徒的言语间成了个枉死的冤魂,而自己则成了杀害姐姐的真凶。穆辞川再怎么不肯听懂,此刻也还是全都懂了。
阿姊终究像他总是担忧的那样,因他而死了吗?
他咬紧了嘴唇,血在覆面的白衣上泅出一小块鲜红。
“不准听他们的。”崔疑的声音忽然传来,将穆辞川的魂灵扯回这间破酒垆里,“他们连尸身都未见到,就要找你偿命,不过是胡乱咬人罢了。”
江南雀恼怒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不要吵。”祝轻尘柔声打断他们。他仍笑着,只是那柳叶般的眼底已透露出彻骨的冷意,他盯着崔疑道,“听崔小公子的意思,祝某若拿得出证据,小公子就肯把这个恶匪交由我们处置吗?”
穆辞川已在原地轻轻发起抖来。
“若真如此,便算我识人不明。”崔疑也冷笑道,“不止他交出去,我这双眼,也一并挖出来给你。”
他的双眼阴晦如海,若一锹挖下去,也不知能挖到多深。
祝轻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南雀,拿出来。”
江南雀叫道:“师父!”
祝轻尘并没有改口的意思。江南雀只得红着眼圈,绕步到那株柳树边,从枝桠里捧出一只做工极为精美的鎏金匣子,端到崔疑与穆辞川面前,缓缓掀开了盖。
穆辞川看到那匣子底部铺着一块彩绸,绸缎上镇着长短不齐的五根玉棒,玉质苍白混浊,与这华美的匣子实在太不相衬。
他于是又细看了看,待看清了那五根东西时,只觉得心尖的血都凝固了八分。
那五根小棒,一端尖细,另一端微粗,底部打磨成个黑乎乎的圆形,掺杂了些森森的白点,竟赫然是五只齐根斩断、露着骨茬的手指。
祝轻尘微微侧过身子,不去看那些断指,只沉声道:“一月之前,有人将爱徒月出的手指装在这只匣子里,投入嘉陵江,一路漂到了我嘉陵派的山门。崔小公子还以为祝某所言不实吗?”
崔疑只看了一眼那些断指,便道:“人都是长着一样的五指,怎么证实这便是你的弟子?”
未容祝轻尘回答,穆辞川倒是先开了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匣子,话语随着呼吸一起,颤抖着从胸膛里吐出。他轻声说:“痣。”
匣中小指的关节处,的确结着一颗梅色的小痣。
“阿姊手上,也有这样的痣。”穆辞川说。
“爱徒的手,我当然不会认不出。”祝轻尘道,“你们恐怕还想问,只是见到五指,我为何就能断言月出已死。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
他说着,略一抬手,便拔出了那柄深钉在柳树干内的乌剑,动作比折断柳条更显得轻松。
他还在笑,只是笑容已很难看。他道:“因为她用剑。用剑的人,不至最后一口气,绝不容许被人斩去手指。”
他一手提着剑,一手举起酒囊,昂头欲去饮酒。
忽而他身体一晃,绿酒泼了满襟。原来是穆辞川突然伸出了手,牢牢捉住“不愿寒”的剑柄,似乎要把剑从祝轻尘的手中抢回来。
“我没有害过阿姊。”他仿佛鼓尽了勇气,很用力地说道,“把剑还给我,我去给她报仇!”
江南雀在一旁冷嗤一声,道:“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师姐的剑在你手里,凶手不是你还能是谁?”
穆辞川只道:“我没说谎。”
他本就不善言辞,心里一急,更是争辩不出什么。酒垆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崔疑就是在这时发出了一声笑。
他的笑声很动听,但在其他人听来只觉得格格不入。祝轻尘的手腕只一翻,长剑就架在了那段玉琮般的脖颈上。
“为什么笑。”他瞥着他,问。
崔疑道:“因为好笑。”
又问:“你也会用剑?”
祝轻尘的眼睛眯缝起来,没有回答他。
“你既用剑,就应该知道,”崔疑伸出手,从金匣内拾起一截手指来,在指尖上轻轻捻了捻,“用剑的人,虽不一定都会死于断指,指心上却一定都会有茧子。”
那根手指的皮肤虽已枯干如纸,指心处却仍然平坦光滑,不见任何泛白与增厚。那不是根常年握剑的手指。
崔疑道:“先在指根以长针穿洞,再用蒿杆向皮肤下点入羊血,便可以做出这样的痣,剑茧却无论如何不能仿造。刑部有经验的仵作验尸时,总不会忘了查验手茧。”
“你本来也能够发现这一点的,”他望着祝轻尘,半晌后才接着道,“但是你不肯去看。你宁可从嘉陵奔袭二千里路来到雍京,发泄愤怒与仇恨,也不肯低头再望一眼她的残骸——可笑。”
他话说完,酒垆陷入一片寂静,唯有柳条在秋风中沙沙作响。
过了很久,穆辞川终于开口道:“你的意思是,阿姊并没有死。”
“我可没有这样说过。”崔疑凉凉地道,“这些手指确实是从人身上砍下来的,痣也确实是照着你姐姐的样子做的。被人用这种手段盯上,她就算还活着,处境也绝不会好。”
穆辞川不再追问,只忽然一劈手,从祝轻尘掌心里夺过“不愿寒”剑来,闷着头就往外走。
江南雀赶紧叫到:“不许走!你到哪里去?”
穆辞川道:“我去找她!”
“……怎样找?”祝轻尘仍背着身站着,声音却已轻如柳棉。
“把雍京城倒扣过来抖一抖!”穆辞川咬着牙说,“总能找得到。”
“找不到的。”祝轻尘摇了摇头,道,“我来雍京,本也没有指望找到她,只是怕南雀也要步她的后尘。这天下早就无人知晓她的下落了。”
“我若说我知道呢?”
穆辞川扭头向垆口看去,便见崔疑也在望着他,玉颊边似乎又旋起远月般的笑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