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辞川的下颌与脖子上都是鲜血,可是眼珠很黑,目光很明亮。
他看着崔疑说:“我……”
“酒里不过是加了些补身体的药而已,”崔疑微笑着道,“加之你刚吃过羊肉,气血上头,冲破了鼻窍。”
“你少诓我!”穆辞川知道一口药酒绝不会使人流鼻血流得昏过去,大声道,“羊排里肯定还放了相克的东西!”
崔疑竟还是笑着说:“的确放了些。”
“!”穆辞川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要涨钱。”
“工钱的事,稍后再提。”崔疑摆摆手道,“你现在若还不出手,便连二十两银子也拿不到了。”
因为就在这时,他们都同时听到谢钦说:“拿下他们。”
话音未落,四周数十名死士便都一同抽出刀刃,向着崔疑砍去。
其它事都可不提,要伤崔疑的性命却绝对不行。穆辞川闭了闭眼,黑暗中闪出一只明晃晃的大银锭,再睁眼时,已一剑刺出,接连挑飞一二十柄横刀。
死士见此,便全都改换刀路,向他攻来。他们皆是个中好手,穆辞川难以独自应付。斩断了几根刀柄之后,他的身上也多了几条伤口,皂衣比来时更破败了一些。
一名死士见他招架不来,退后两步,劈向崔疑后心。崔疑是一点儿也躲不开的,睁着双灰蒙蒙的大眼睛望着穆辞川。
穆辞川有点急了,顾不得周身的刀刃,挺剑便向崔疑冲过去。
一柄横刀朝他左肋刺来,他来不及躲,只得狠狠地一提气,胸腹登时收起,刀锋贴着皮肉刺入,割破了衣襟。
他的上衣彻底粉碎了,仅剩零星几块布条挂在肩上,露出大把蜜色的肌肤,富有生命力的精健血肉在其下虬结跳动着。
一只由长命丝缕结成的五彩小鸟,从他怀中的碎布间跃出。那是长姐送给他的饰物。穆辞川晃了个神,忙伸手握紧那只小线鸟,再要去救崔疑时,已晚了半步。
崔疑的面前晃过彩色的鸟尾巴,目光中竟露出一瞬间的狠意,张了张嘴,未容说话,一点横刀的寒芒便闪到了他的心口。
刀很利,点入白衣,那雪白的衣衫下很快渗出血来,死士的动作却忽然僵硬住了。
与此同时,画堂内响起一片暴雨般的杂音,随后便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横刀皆都停在半空,片刻后都叮叮当当地落到地上,死士的身子也都如面口袋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钦惨呼一声,倒在案上,面门正中楔着一只鸟嘴般的银钉。
崔疑目光一移,冷声道:“鹭娘。”
一名高瘦的男装女子推门进来,黎明的日光因之落入厅堂。鹭娘在穆辞川的注视下走到谢钦的尸身前,拔下那枚钉子。
崔疑道:“为什么杀他。”语气并不友善。
“他谋杀太后,本就要死的。”鹭娘冷冷地说。
崔疑道:“是沈绣派你来的。”
鹭娘没有回答。
崔疑又道:“他是中书舍人,当朝紫微,不能杀的。”
“现在不是了。”鹭娘道,“现在已只是个死人。”
说罢,她环顾一遍堂内的众人。他们还都活着,脸色却比死人还要难看。
她道:“你们若想活命,现在就走,不许多话。”
谢钦已死,堂下的宾客再成不了气候,一哄都跑散了。
穆辞川知道自己也该走了。他走到崔疑面前,道:“麻烦结账。”
他的上半身还光着,胸膛因剧烈运动而起伏不停,一串碎宝石般的血珠子挂在胸前,长命鸟在他的脖子上弹来弹去。
崔疑紧紧地盯着那只小鸟,像只盯着硕鼠的貂。忽然他问:“这是哪里来的。”
他的声音冷得吓人,穆辞川愣了愣,赶紧伸手捂住了长命鸟,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给我看看。”看不见了那只小鸟,崔疑的眼神乱了乱,上手就要来抢。穆辞川挡开他,他就握住他的胳膊。
“你做什么!”穆辞川被他弄得有点恼,“快点给我结工钱,我要走了。”
“不许走。”崔疑抬起头来,眼尾上竟泛着点红。
他大抵是要赖账,穆辞川想着,不愿再纠缠,扭头就往屋外迈步子。身后扑通一声重响,是崔疑仍然不肯松手,以至于被他拖倒在地上。
就连穆辞川都怀疑起来,这只幼时长姐为哄他睡觉而赠的、拿上街也不一定卖得出两文钱的五彩线鸟,到底有什么珍贵之处。
鹭娘在这时走过来,握住他们的手腕轻轻一扭,就把他们两个分了开。
“你们都不能走。”她道,“侍郎大人都要见。”
穆辞川道:“姑娘,你误会了,此处的事情我一概不懂,没必要去见你们大人。”
一颗银钉忽然就抵在了穆辞川咽喉上,鹭娘这才正眼看了看那张面铠,冷声道:“沈大人说要见谁,就一定要见到面。”
“无论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哪怕已被分了尸,也要攒起来带到他面前,一块也不能少,懂了么。”
穆辞川这一回不用赶车了,他同崔疑一起坐在车厢里,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脑袋却都极力瞥得远远的。
扶摇在前面驾车,他是随着鹭娘来的。鹭娘则在车旁骑马,一行人沉静地向侍郎府走,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唯有扶摇耐不住寂寞,时而叫道:
“怎么不把那个戴嘴套的锁起来嘛,我怕他暗剑伤我。”
“子慎哥哥,你要当心,他说不准会挟持你。”
“鹭娘也要小心,不要走得离马车这么近!”
穆辞川忍不住沉声道:“我不会打伤你们的。”
在雍京漂泊这些日子,他已晓得了活着就是要吃亏。刑部侍郎这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得罪不起,哪怕侥幸从鹭娘与扶摇的手下脱身,日后也少不得麻烦。
话说回来,他行端坐正,也不怕被人惹麻烦。
至于那麻烦的源头,此时正静静地贴着他肩膀坐着,扭着脖子,看着窗外的街景。
“你那只鸟卖不卖。”就在穆辞川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崔疑忽然问。
“不卖。”穆辞川很快道,“多少钱也不卖。”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崔疑冷笑一声,从车厢边抽出他那柄白玉手杖,“你认不认识这个?”
穆辞川说:“认识。拐棍。”
“……这是上好的蓝田白玉。”崔疑道,“若是拿去典当,能把东市整条街的当铺都买下来。你把那只鸟给我,这个就是你的了。”
穆辞川道:“哦。”
崔疑忍不住回头看着他道:“你不是很爱钱?”
“钱有一二十两就足够,要是太多了,花也花不完,跟石头有什么区别。”穆辞川道,“这只长命鸟是阿姊送给我的,虽然不值钱,我却很珍重,绝不会卖给任何人。”
崔疑半晌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的长兄也有一只这样的长命鸟。”
穆辞川知道他这是又开始了骗人,于是不咸不淡地道:“那祝他长命百岁。”
崔疑果然说:“他早死了。”
“想要就说想要,还至于编这种故事来骗我,也不怕你哥哥听了揍你……”穆辞川回头就要揭穿他的谎话,却见崔疑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睫下竟挂着一颗泪,就像是那雾一般的眸子中结出的一滴雨。
穆辞川怔住了:“你、你说的是真的?”
又道:“……对不住。”
“你不是还要找人么。”崔疑拂去了眼泪,嗓音有些发哑,但还是凉凉地说,“若想找得快一些,就接着留在我身边,刑部的消息可比你一个浪子灵通得多。正好让我多看一看那只鸟。”
穆辞川没有回答。他是一定要走的,长姐的事情没有人能帮上他的忙,可他一时有些不忍心说。
想了很久,他忽然抬起手,揭下了自己的面铠。
他的面容比崔疑预想得更显年轻,双眼狭细,鼻梁挺拔。但这是没有人在乎的,因为无论是谁看到他的脸,都将首先看到他薄唇周围那些可怖的伤疤。
那些伤痕极长、极深,有的斜在他的双唇上,有的从人中刻到下颌,有的豁开他的嘴角,纵横交错,几乎割碎了他的脸庞。
马车微微地摇着,朝霞从车窗的缝隙里漏进来,洒在他满面的伤疤上,筛出了一片美丽的光斑。
“现在你我都知道对方的伤心之处了。”穆辞川看着崔疑,道,“是不是很可怕。”
日光也落在崔疑的眼睛里,将那双空洞的眸子都照得浅澈了些,他慢慢地伸出手,碰了碰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嘴角竟浮出一点微笑。
他笑着说:“好看。”
“像柳树的枯叶。”
安乐坊距离侍郎府不远,他们下车时,天光大亮,正是用早饭的时辰。
穆辞川已重新戴上了面铠,穿上扶摇给找来一件旧皂衣,遮住那只小线鸟。
扶摇又推来一辆雪白的四轮小车,崔疑坐上车去,便可以自己摇着轱辘走了。他摇得飞快,比鹭娘更先一步进入画堂。
穆辞川跟着走进去,便见朝云透光,衬得堂内流光溢彩。一个锦衣的男人低头坐在主座,面前的莲花小桌上满满地摆着十几碟甜点心。
鹭娘快步从一旁的屏风后走过,出来时便已换了一整身干净衣服,沐了沾血的手,去替沈绣布菜。
沈绣仍未抬头,只道:“子慎,事情办得如何。”
“罪行已经查明。”崔疑道,“只是死了谢钦,恐怕要再生事端。”
“同谋造反,本是灭族的重罪。”沈绣低笑一声,“太后念谢中书是二朝老臣,将此事交由刑部受理,给他们个痛快,也算是皇恩浩荡。日后无人还敢追究,更何况——”
他忽然抬起眼皮来,锐利的目光全数落在穆辞川身上,看得他浑身寒毛倒竖。
“何况子慎还新得了这样得力的助手。”沈绣幽幽地说着,站起身,踱到穆辞川身前来,用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将他细细打量了好几遍,“听扶摇说,阁下姓穆?”
“穆辞川。”
“没想到中书府防卫如此周全,若不是穆大侠出手,子慎与扶摇恐怕都要遭难。”沈绣向他浅浅地一施礼,道,“多谢。”
穆辞川道:“啊、不、不谢。”
沈绣接着道:“子慎用人挑剔,难有人能合他心意。侠士若无所居,不如就留在他身边相互照应。一切用度,都从刑部衙署里拨。子慎,你看呢?”
崔疑笑道:“这事我在路上就已向他提过。”
一个两个,都喜欢用钱来收买人。穆辞川想着,向沈绣抱了个拳,道:“侍郎大人过奖了。我一个庶人,没什么能帮上各位大人的,我……”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却忽然又被他咽了下去。穆辞川余光瞥见对面的画窗后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一身青纱,正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阿姊!
那是阿姊吗?他那从幽州家中无端消失的长姐,竟出现在刑部侍郎的府邸里?她做了他的侍女吗?做了他的妻妾吗?
穆辞川拧腰就要追出去,却又被人按住手腕,低头一看,是鹭娘站在他面前。
“回沈大人的话。”她道,神色不太好看。
穆辞川被她晃了神,再抬头时,已不见了窗外的人影。转念一想,偷看侍郎府的女眷的确不合礼数,阿姊若是这里的人,也不会轻易就走,于是狠狠压了压胸中的急迫,正视着沈绣道:“我一定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便有再见阿姊的机会。
崔疑苍白的脸上露出些喜色。
“承蒙不弃。”沈绣笑起来,“侠士一夜辛苦,可先去子慎的住处休息,钱财物品我随后便遣扶摇送到。”
穆辞川躬个身道:“好。”
说罢,扭头便走。迈出两步,又发现忘了带崔疑,折返回来倒拖着那张四轮车出门去了。
扶摇俯身向沈绣道:“属下去库房取东西。”
沈绣道:“等一下。”声音却已变了,冷得像剑。
“小扶摇。”他凝望着穆辞川离开,低声道:“你应知道我派你是去做什么的。”
扶摇忽然抬头直视了沈绣一眼,又被他的目光烫得迅速跪伏下去,几乎颤抖地说:“沈大人让我盯着他们。”
“不错。”沈绣点点头,“那条戴面铠的狗虽然看起来落魄,早晚必有大用。决不能让他跑了,明白了么?”
“你们那个沈侍郎,是有妻妾的么?”穆辞川拖着四轮车,往崔疑的宅子走,忽然问。
崔疑道:“嗯?”
穆辞川道:“只是问一问。”说罢,向右拐了个弯。
“没有。听说本有个发妻,却在成婚当日死了,后来便再没娶过——你刚刚拐错了。”崔疑道,“应当往左走的,下个路口改过来吧。”
穆辞川道:“使女、奴婢呢?”
崔疑淡淡笑了一声:“他死了老婆伤心,从此府里便不让进女眷,连鸟都只养公的——你又走错了——鹭娘自然是例外,可是鹭娘那样的凶神也能算作女人么?”
穆辞川道:“哦。”转身又进了一条歧路。
崔疑感到不对了,从侍郎府至他的住所,仅需走二里路,拐三个弯,穆辞川却已拖着他兜转了整整半个时辰。
“穆辞川,”他略略压下声音道,“你在找什么?”
穆辞川在找长姐,他绕着圈子走,四处张望,但侍郎府内外,已再找不见那个黑衣的人影。
他于是只道:“我找那二十两银子。”
哦,他学会骗人了。
崔疑的目光在他背后冷下去。“你急着要钱?好。”他冷笑着说,“回了家,我立刻取钱给你,只怕你不敢拿。”
崔疑的宅子比他的人朴素得多,灰的墙,青的瓦,回廊走道,宽窄皆仅容一架轮椅通过。唯一特别的不过是院子中央的一只大水池,土石垒成,光光秃秃,深水中隐隐浮沉着几十尾银白色的鲈鱼。
单是看着,便叫人联想到他将鱼捉出斩首、剜眼吃肉的场面。
崔疑挣开穆辞川,自己摇到水池后面,从怀中掏出四只五两一枚的银锭子,排在那些鲈鱼旁边。
穆辞川伸手去拿,却被崔疑打断道:“一枚银子,一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