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樊姬坐在柜台一边,借着烘炉的火光,端详起面前的玄铁剑鞘。
她看了足有一刻钟。穆辞川忍不住问:“樊姑娘,怎么样?”
樊姬就把两半剑鞘往桌面上一扔,叉起手道:“修不了。”
“怎么会?”穆辞川心里咯噔一响,“请你再好好看看……”
崔疑也在一旁说:“一柄剑鞘而已,怎至于难倒樊姬。”
“不是我手艺不精。”樊姬道,“这柄剑鞘是精钢打成,若要锻接,需得最上等的焊料,长安城中少见那么好的铁。”
“只是少见,又不是没有。而且长安城中最好的铁,岂非就在樊姬的店里么?”
崔疑说着,视线就在铁行里乱转起来,最终落在一块坑坑洼洼的青绿奇石上。
他将绿石取来,道:“这一块如何?”
“你真是长了双好眼睛。”樊姬一把夺过石头,不悦道,“这一块可是天外陨铁,你要买也行,我为你打个折价。”
她捏起手指说:“七百两。”
穆辞川吓了一跳,赶紧摆手道:“樊姑娘,我们不买了。”
崔疑也忍不住蹙起眉。“我的钱也不是天上刮来的。”他想了片刻,伸出三指,“这个数如何?”
“三百两?”樊姬哂笑一声,“连成本都不足。”
“不是三百两。”崔疑正色道,“是三钱。我身上现今只有这点碎银了。”
樊姬道:“你滚着出去。”
穆辞川本也没有要这么昂贵的物材来补剑的心思,见她有些生气了,就也抓着崔疑的手说:“我的剑鞘去别处补也是一样的。”
“一块石头而已,谁还买不起了。”崔疑却犯了性子,他甩开穆辞川的手,对樊姬说,“我不是要赖你的账,只是这几日不便回家取钱。三钱银子只是定金,做成之后,七百两的尾款我一并付清。
“对不住,本店盖不赊欠。”樊姬瞧他一眼,忽又一笑道,“不过,若是崔小公子实在喜欢这块陨铁,倒也不是没有其他支付的法子。”
崔疑道:“你说。”
樊姬就把软腰一塌,俯到柜台上,狐狸般凑到他面前道:“你把脸给我捏一捏,我就免费用这块铁为你们铸剑。”
崔疑先是愣了愣,而后冷笑一声:“我倒不知自己这张脸竟能值七百两银子。”
是值的。穆辞川想,倘使他自己有崔疑的这张脸,那么他是连千金、万金,都不要去换的。
樊姬只道:“公子爱换不换。”说罢,仰躺在竹藤软椅里,不搭理人了。
“……”崔疑没了台阶下,眼神便一个劲儿地往穆辞川身上瞟,也没得到什么回应,气得阴声道,“你这会儿怎么不拦着我了。”
穆辞川说:“你就给樊姑娘捏一捏吧。”
七百两的重金他不能欠别人的,可是捏捏脸又不会少一块肉。
穆辞川也喜欢那块铁。
他看着崔疑,狭长的双眼睁得和面铠上的兽睛一样明亮,像一条乞肉吃的小狗。
崔疑的脸色青了又白,最后才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道:“好,好……看在你护了我的份上……樊姬,你想捏就过来捏一下吧。”
“一下怎么够?”樊姬伸出一根玉指,“我要捏这个数。”
崔疑蹙眉道:“这不是一?”
樊姬道:“这是一柱香。”
“……”
一柱香后,崔疑面朝炉膛闷坐着,两颊又红又肿,好像一条赤腮金鱼。
穆辞川从不知道他的脸也能这样红。打铁的女子,手劲儿真是不小!
樊姬此时正如个饕足的恩客卧在软椅里,一边把弄陨铁,一边懒懒地道:“要补成个什么样式的?”
穆辞川说:“依樊姑娘的意思就好……”话音未落,崔疑的声音便从炉火边幽幽地传来。
他说:“做个天狗。”
“天狗?”樊姬瞅瞅崔疑,又是瞅瞅穆辞川,良久才感叹道,“合适。”
穆辞川不知道是什么合适,只听见她诡笑着说:“狗眼睛要拿什么来点?金珠?银珠?”
“都不用。”崔疑沉吟片刻,向着穆辞川伸出手,“拿出来。”
穆辞川道:“拿什么?”
崔疑道:“那只小鸟。”
“不给!”穆辞川一下子捂紧了胸口,叫到,“那是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已知道他的长命鸟出自裴令府,崔疑想要收回,本就天经地义。
他只能慢慢地将小线鸟掏了出来,紧紧地握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在崔疑手里。
崔疑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接过小鸟,十指如掏心挖肺一般,剖开金线,剜出里面粉润的玉珠子,摆在柜台上。
“璞玉虽瑕,放着也是可惜。”他指着玉心那道白痕,凉凉地说,“沿裂切开,磨作一对眼睛,给他嵌上。”
“你真舍得?”樊姬看到玉珠,略愣了愣,“这是你家里的东西吧?我若没有记错,裴公殁的时候……”
崔疑立刻冷声道:“樊姬。”
樊姬咋一咋舌,不再多说,把玉珠往掌心里一揽,道:“我知道了,半日工成,你们两个上后头歇着去吧。”
在他们谈话的工夫,铁行后院已经收拾出一间厢房。穆辞川推门进去,就见榻上铺着两床软被,桌案上也早已摆了一笼热蒸饼、一碟牛头肉、一碟冻鱼、一壶普洱茶。
他忍不住问崔疑:“樊姑娘准备得这么妥帖,怎么好像是早知道我们要来?”
“樊姬是生意人,自然消息灵通。往常我来拜访,她也总能提前备下茶饭。你放心取用就是。”崔疑将轮椅摇到案边,拾起一对鎏银筷子,在碟子里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一块鱼冻,慢慢地咬起来。
穆辞川没急着吃饭。他一进了暖和地方,便觉得浑身的伤口都泛起瘙痒。他就在床头边蹲下,拆开外衣,露出一半臂膀,又掏出几颗大风丸来,磨做药泥,敷在肋底伤处,一边道:“其实她的消息也不是那么准确。”
崔疑道:“哦?”
穆辞川指了指那两床被子,说:“她若知道我们是两个人要来,就该收拾出两间房子。这被褥显然是临时加上去的。”
崔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脱衣涂药,一对雪白的犬牙慢慢地捻着筷子尖儿上的鱼肉。
望了片刻,他忽而笑道:“也对。这样看来,她的话并不能全信。”
可他很快又笑不出了。现下他只要微微一咧嘴,面颊上红肿之处便像火烧一样刺痛。他只能撂下筷子,轻声吸起气来。
穆辞川听见他抽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们稀里糊涂地相处了数日,期间也有两三次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每当这时,那个目空一切的残废公子竟也肯回身拉自己一把。
也不知是不是将他拉向了更幽暗的深渊。
想到这里,穆辞川站起身,从药袋里捡出一颗最饱满的药丸,递给崔疑道:“你吃下去。”
崔疑悄悄地一抚脸,将面上的肿胀与唇角的颤抖一同抚平,轻声道:“不过是被个女人捏了捏脸,怎至于到吃药的地步。”
穆辞川说:“是为了你的腿。”
他见过崔疑膝盖上两条乌疤,那是刀剑所伤,大风丸或许能够起效。
崔疑低声道:“早没用了。”
“舒筋活血,也是好的。”穆辞川说,“我不能白要你的玉和陨铁。”
“你更不能强塞给我些派不上用场的药丸,就擅自以为已经报答了我。”崔疑忽然抬起眼看着他,眼神非常冷。
穆辞川被他噎得一怔,缩了缩手,道:“那么你是不肯要。”
“不。”崔疑盯着他说,“我要吃,拿给我。”
穆辞川只恨不得把药丸劈头掷在他脸上。
可他到底还是将药递给了崔疑。良药苦口,大风丸更是苦得出奇。崔疑一口一口地嚼碎咽下,没有半点动容。
十二年来,比这更苦的药、更痛的医治方法,他已不知经受过多少了。
穆辞川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感觉那白衣下的血肉仿佛玉壶中的温酒,隔膜地散发出柔和的热气。
“有些暖起来了!”他惊喜地笑道,“我就说奶奶做的大风丸是灵丹妙药!”
崔疑也难以置信地张了张眼。他扯住穆辞川的胳膊,说:“扶我。”腰肢用力,竟也从轮椅里站起来,踏出了一步。
然后他膝弯一屈,又狠狠地跌在地上,方才有了些温度的双腿,再次变得如石头一般冰凉。
他的双眼也像是一潭落了颗石子的死水,波纹散去,恢复沉静。
他早应知道,他的腿是永远也好不了的。那个蒙面的女子杀人如草,斩去裴府上下六十八颗人头,又怎么会斩不断他的双腿。
穆辞川将他扶到床上,梗了梗喉咙,小声说:“慢慢会好的,你先歇一歇。”
崔疑没有说话,挥了挥手,背过身躺着,不再动弹。
穆辞川奈何不了他,自己坐到饭桌边,揭去面铠,灌下半壶热茶,又用胡饼卷着牛肉,吃了两大张。
胃里尚有余量。他看了眼身边已睡熟了的人,轻声问:“你还吃么?”没得到回应,他就又说:“我剩些鱼给你。”
说完,把剩下的牛肉连同半碟冻鱼,一同卷在最后一张胡饼里,两三口吃了下去,
酒足饭饱,他也愈发疲倦起来,可一是不肯再与崔疑同床睡卧,二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剑鞘,就又戴好面铠,蹲在门缝边瞧樊姬打铁。好像个小看门狗一般。
瞧着瞧着,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
再睡醒时,日过晌午。穆辞川回头一看,见崔疑仍在床上发着平缓的呼吸,再看门缝外,樊姬已经熄了炉火,卧在软椅里歇着。
他站起身,推门走到樊姬面前。
“听闻樊姑娘见多识广,”他盯着柜台后那艳若桃李的女子,沉声说,“我有些事想要请教。”
樊姬抬起朱红的眼皮,凉凉地道:“打探情报是另外一门生意,自然有另外的价钱。”
穆辞川点点头,从钱袋里倒出仅有的四枚银锭、两个铜板,都堆在铁行的柜台上。
樊姬看一眼那些银钱,从柜台下拖出一只妆奁,将钱连整带碎抚进奁里。
她拍着掌心说:“本是不够的。看在崔小公子的面上,许你问一个。”
穆辞川说:“多谢。”
他沉默片刻,又要张口。樊姬却忽然道:“不必说了。”
穆辞川道:“什么?”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樊姬盯着他,露出很妩媚的笑容,“你要问你的姐姐。”
她竟知道穆辞川有个姐姐,竟还知道其人的下落。穆辞川实在非常震惊而好奇。
可是他说:“不是。”
“我要问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