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 第8章 渔村篇（8）

对此一无所知的招娣，一直守在良玉床边，等待着她的苏醒。

又把自己能想起的一切，和良玉有关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从两人的初识，到变成朋友感情渐深，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

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知道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哪一件事情吗？我一直记着的，我想你应该也没有忘……”

那次是在祠堂。

她们和其他的小朋友玩游戏，招娣为了赢，胆大包天，竟然躲到祠堂来了。

大家都没有找到她，她便躲在神台下面越睡越香。天黑的时候，游戏都结束了，大家都回家吃饭，便也没有人想着要去找她了。

有些好笑的是，连她爹娘晚饭的时候都没想起招娣来，又或者是想起了，但不在乎，以为招娣这野孩子又是去哪玩了。

只有良玉，只有良玉待她不同。

会在晚饭就寝后，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找她，还贴心地给她带上一个面饼。

被叫醒后的招娣，狼吞虎咽地吃着面饼，一边心存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良玉坐在她旁边，双手抱脚，像是一只听话的小兔子，毛茸茸的。

“上次经过祠堂的时候，你不是还说来着，下次要躲进这里。”

“啊，我忘了。”招娣感慨良玉的记性之好，又问她，“可大家捉迷藏的时候，你并没有告诉他们。”

良玉想都不想地就说，“那当然不能告诉他们呀，他们要是知道，兴许不敢来祠堂找你，可他们要是告诉大人，你到祠堂来了，你就完蛋了！”

天黑之后，没有灯光，就只有月光，良玉从神台底下钻出来，想伸手把招娣拉出来。“你以后可别再躲在这种地方了。”

招娣却很得意的看着她，“我躲在这，谁也找不到我。”说着还扯了良玉的手一下，就像她们两个平时玩的那样。

但这次却闹出了恶果。

由于用力过猛，良玉碰到了神台，招娣头顶上年久失修的神台就这么向□□倒，几个神牌也掉了下来。

两个小孩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心里都直呼完蛋了。

赶紧合力将神台扶起来，又将上面的其他物件恢复原样，只有一件让她们意想不到又无能为力的事，就是其中一个神牌跌到地上的时候，被地上的石头磕破了一个角。

先前的动静，还惊动到了外面在找人的招娣爹娘。

他们一进来劈头盖脸地就是对招娣一通训斥，甚至还捏着她的耳朵问，神牌上的磕痕是不是她弄的。

面对凶狠似豺狼猛虎的爹娘，招娣心中也有害怕，一时没敢承认。

旁边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良玉，就帮她认下了这个罪名，“是我弄的，不关招娣的事。”

在祠堂搞破坏这件事可大可小，但再怎么样招招娣的爹娘，也不会越过良玉的家里人去教训她。

此事只好作罢。

被爹娘揪着耳朵带走之前，招娣还用眼神跟良玉说了一百万句感谢。

良玉只是站在祠堂的月光下对她微笑。

那是招娣永远难以忘记的微笑，感激的微笑。

后来，神牌磕破的事情暴露，良玉夜晚偷跑的事情被她爹发现，她挨了好大一顿打。没多久就病倒了。

招娣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私底下向天神老爷发誓，自己再也不说谎，也绝不让别人替自己说谎，自己做下的所有事情都由自己承担，不逃避，不退却。

“我一直想向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时不应该让你替我顶罪的……”

在良玉病床边的招娣，又擦着眼泪说起了以前的那件往事。

良玉却此时睁开眼睛，微微地说道。

“那桌子本来就是我撞的……”

招娣见她醒来喜极而泣，但不忘争辩：“是我拉的你才害你撞的桌子。”

“那也是我要去找的你，所以一切事情和你无关……”

良玉似乎好了一些，既然还能够勉强撑着身子坐起。

招娣立马想起道士哥哥给她的药来，立马从瓷瓶里将它倒了出来，又送上了一杯水，跟良玉说明了药的功效。

“道士哥哥跟我说，这药本来是他师傅送他晋升的，一听就是好药，你吃了它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良玉只是一味地忧愁。

“这么好的药，就给我这样一个病人吃了，会不会太浪费了？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

先前在这个房子里的对话，她都迷迷糊糊地听到了。

招娣却不以为然，“只要能治好你，什么都是值得的，我想当时哥哥也是这么想的，你快吃吧。”

那个棕色的大药丸摆在了良玉面前。

她尝试吞服了一次，但已经感觉到喉咙中间全是血水和烂泥堵着，根本吃不下去。

“这药太多了，我吃不下。”

“这是仙药，吃了对你身体好的。”

良玉索性将药丸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招娣，“这么好的药，我吃不完也是浪费，你帮我吃一些吧。”

招娣有些为难的接过半颗药丸，但为了鼓励良玉，她毫不害怕地把药丸塞进了嘴里，一口水送下，“吃药很容易的……”

但药味很快在嘴里扩散，那种既甘甜又辛苦的刺激让她脸色微变，她吐了吐舌头道：“还是有点苦的，我想办法给你找颗糖来。”

她那窘迫的样子却逗乐了良玉，“不用去了，我不怕苦，吃不下的话，慢慢把它含化就行了。

就这么就着水，含下那体积减少了一半的药丸。

招娣拉上被子，想让她躺下来休息。

良玉却提议说，想说会话。

招娣却以为是她病要好的征兆，热情地答应下来。

良玉问：“招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按照道士哥哥说的，带你去都城看病，等你的病好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走上修仙之路，寻求长生之法。到时候就不用受妖魔的侵扰，也不用受病痛的袭击了。”

良玉听后也觉得很好，“那你就这样做吧，我也希望能够看到你成功的一天。”

“你也是呀，我们两个会一起的。”

微笑着的良玉却摇摇头，“我去不了那么遥远的地方，我身体不行了。”

招娣这才知道，好友是在谈论她自己死后的事情，顿时难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不是说好什么事都一起去做吗？什么地方都一起去看吗？”

“是啊……”良玉好像与虚眼中看到了自己触摸不到的未来，有些感叹。“可是我们总不可以一起去死吧？”

“为什么不可以？”

良玉看着好友，微微一笑，“因为我不想死，所以你能活着就好好地活着。带着我那一份，要好好地活着。”

“那你呢？”

“我，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我会求天神老爷帮助你的。”

招娣思索了这一计划的可行性，但还是问：“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呢？”

“那我会去梦里找你的。”良玉说着，眼睛忽然有了倦意。

招娣却有莫名的恐慌，希望她不要睡着，“良玉你别睡，你别丢下我一个人！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劲……”

虚弱的良玉还是把口中的那颗没有吃完的药吐了出来，然后绽放出最后一个微笑，她的心跳减慢，呼吸变弱：

“我走以后，也会看着你的，要带我走得更远啊……”

“良玉……良玉！良玉！”

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

黑夜中，村里人忽然听到，良玉的帐篷里传来招娣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苦命的孩子终究还是走了。

天亮之后，村里人为良玉举行葬礼。

招娣说，良玉很胆小，怕黑，不喜欢虫子，所以不要土葬，而是要火化。

她捡了树枝来，像被子一样轻轻的盖在良玉身上，然后点火。

大火烧尽一切，燃起黑色的烟，那都是良玉生前所受的苦，是困住她的病弱身体。

烧到最后，烟又变成了白色。

招娣坚信那不只是白色的骨灰，更是良玉像天上飞的灵魂。

“天神老爷，良玉去你那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啊！”她对着天空呼喊。

看那白色的烟吹到天上成云，或者消散不见。

后面，许怀清见到招娣吃良玉骨灰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村子里面的人告诉他，这是村子里面的习俗：

当你忘不了死去的亲人时，可以带走亲人身上的一件东西。有些人会拿戒指，衣服一类的。

但良玉死后什么都不剩。

招娣能带走的只有良玉骨灰，把它吃进肚子里，两个好朋友就是一体的。她会带着她的那一部分活下去的。

许怀清听后心情复杂，但最后还是没有选择阻止。

他问招娣：“我听村里面人说你还有爹娘，现在良玉不在了，你应该去找他们了吧？”

招娣却摇摇头，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他们不要我了，我想跟着你们一起打海龙。”

打海龙？

许海清真的要笑童言无忌了，他们怎么可能战胜得了海龙呢？更不可能留一个小孩子，陪着他们一起做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

“有我们大人就足够了，要你一个小孩子干嘛？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应该想的事。”

“那我应该想什么事？”

“你就没有别的想做的吗？”许怀清问。

招娣想起死前和良玉的对话，很坚定地说，“我想去学修仙，我想寻求长生之道。”

这的确是个好出路。

许怀清想。

“那你就去吧。”

“把这里的事情办完再去。”招娣坚持道，这里的村民包括道士哥哥，和她都是患难之交，她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

当然她这种讲义气的心理，在大人面前看来却是可笑的。

许怀清想了想道：“你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我这里倒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能够帮大忙的。”

招娣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什么事情？”一派天真无知的模样。

许怀清遥望着大海，面对这呼啸而来的海风道：“我们对付不了这边的海龙，但有人能对付。我写一封信，你送到都城的太微书院去，他们或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不过走路去的话，从这里去都城也有一两个月的路程，你这么年纪小小的女孩，能办到吗？”

招娣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又被激上来，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只要我不死，我肯定就能送到。当然，我尽量不会让自己死的！”

她打包票说。

许怀清看着，年纪虽小，但经历了许多事情愈发成熟，尤其是好友死后，眼神又添上了几分坚毅的招娣，会心一笑。

他相信这个小女孩真的能做到。

“你什么时候写信？”

“等会儿。”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呢？”

“越快越好。”

“那你先写信吧。”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揣着一份许怀清的亲笔书信，招娣越过枯黄的山岭出发了。

许怀清和剩下的村民，也有他们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们七人需要割破手心，在七块法阵石涂上鲜血，再按照许怀清的要求，将各自的石头，在指定地方埋好。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还需要练习口诀和简单的灵力唤醒。

虽然村民们不是像许怀清那样的修行者，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气，就算调动不了天地的灵气，也还有自己这一点灵气，也就是他们意志。

海水退潮，归还了昔日平整光洁的海滩。

村里六人聚集在这海滩上，手捧六根蜡烛，听许道长说：“只要你的意志足够集中，蜡烛的火焰就会高升，这就是我们成功催动灵力的时刻，要记住这种感觉。而一旦我们能够同时催动灵力，七元北斗阵就会启动。”

于是在吟诵声中，一盏蜡烛灭了，一盏蜡烛亮了。

“七元真君，太一化身。贪狼之讳，阳明之星；巨门之讳，□□之星；禄存真人，文曲玄冥；廉贞丹元，武曲之讳；北极之星，破军之讳；天关之星，七星尊神。愿施道力，成臣道因，亿万众兵，来扶我身！”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尝试着，不感觉疲惫，不害怕死亡。

许怀清眺望远方，看到太阳光里的招娣，她小小的影子终于消失在山坡的顶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每个人都会追寻自己的道。

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道。

这是他们的结束。

也是她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