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二人提起小皇帝和太傅,贺兰舟嘴里吃着蟹酥,想:太傅大人果然辛劳,这佳节时分,竟也不得休息,还得给小皇帝授业解惑。
哎,真是令人感动。
徐进夫妇与他们也没待多久,等食盒空了,二人也告辞离去了。
贺兰舟都险些以为,这对夫妇是特地等着他们,给他们投喂吃食呢!
徐进夫妇走后,他们四人也没逛多久,晌午一过,就从望兴山上下来。
等下了山,各自归家。
贺兰舟与孟家的方向不同,等过了望仙楼前,他一路向东走。
路过街边铺子时,贺兰舟相中一个小兔子灯笼。
等到晚上的时候,他可以挂在房门前,也算应应节日的景。
不过,他囊中实在羞涩,跟小摊贩讲了好半天的价,才以三钱银子买下那灯笼。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美滋滋地看着手里提着的兔儿灯,左看右看都甚是欢喜。
只是这种欢喜,在他撞见一个意想不到、也是本该绝不会出现在京城大街的人时,戛然而止。
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会出现在这儿!
贺兰舟心里一紧。
大召的皇室姓薛,小皇帝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薛起,寓意他能“起闻鹊喜”。
当然,先帝在时,根本不记得有他这么个儿子,这所谓的寓意,还是后来太傅对他言的。
翰林院的编修们将此事记载在实录中,这寓意也就留了下来,想来,小皇帝也是信了。
明明刚才在望兴山,叶宜夫妇还说薛起在宫中,怎么一个白天的功夫,薛起竟自个儿跑到街上来了?
皇帝能私自出宫吗?!
回答:别的皇帝有可能,但小皇帝他不可以啊!
贺兰舟见到小皇帝,不能当没见着,更何况小皇帝扒着他衣袍,从他腰间仰头看他。
因薛起从小就备受欺负,先帝更是放任儿子们胡乱行事,所以他年岁小,也营养不良。
他如今只到贺兰舟腰间,攥着他腰带,问他:“你认识朕?”
贺兰舟:“……”
贺兰舟忙矮下身子,将手中的兔儿灯提到身侧,悠悠晃晃地在小皇帝身侧摆动着。
“臣贺兰舟见过陛下。”他的声音很小。
贺兰舟……
薛起拧了拧眉,摇了摇头,不认得。
但自称为“臣”,那就是他的臣子。
薛起点头,萌着张脸,摆着端端正正的架子,指着贺兰舟道:“不准外传,否则杀你九族!”
贺兰舟抽抽嘴角,也不知是谁教小皇帝的,威胁人是这样的吗?
还有,他就算外传小皇帝出宫了,这是什么大罪吗?
他连人都没杀,更没造反,还诛他九族……
不过,他也理解,毕竟小皇帝还小,如今朝政还把握在沈问、解春玿二人手上,他现在顶多会的就是听话。
贺兰舟认真点点头,问他:“陛下是要去哪儿吗?”
小皇帝在长街晃荡多时了,和贺兰舟四目相对时,看出对方的惊恐,就一把拽住了贺兰舟的腰带不撒手。
此时也没撒手。
听到贺兰舟的问题,薛起四下望了几眼,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只是在书本上读过重阳节该有的模样。
他问贺兰舟:“你会放纸鸢吗?”他没放过,但书里说重阳可以放纸鸢。
如果这个时候不放,恐怕要再等上半年了,来年春日才能再放纸鸢,冬日里,纸鸢是放不起来的。
薛起想。
想到要给小皇帝买纸鸢,贺兰舟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随即攥得老紧。
他偷摸问小皇帝:“臣给陛下买纸鸢,陛下能让府尹给我每月涨一两银子吗?”
薛起:“……”一两银子很多吗?没出息!
薛起背着手,很有派头的点点头,“自然。”
贺兰舟眼睛一亮,当即忍痛给小皇帝买了个纸鸢,小皇帝要小燕子的形状,贺兰舟说钱不够,没给他买,买了个老虎状的。
然后他告诉薛起:“这样的威武!”
薛起就同意了。
见他还挺乖巧,贺兰舟用买纸鸢剩的钱,又给他买了串糖葫芦,等他放纸鸢放累了,就带他去吃馄饨。
薛起不会放纸鸢,也没吃过馄饨,贺兰舟这一天累得够呛,教他怎么放绳,教他要迎着风跑,最后还要告诉他,吃馄饨不要着急,先吹一吹。
薛起的老虎纸鸢,被他放飞了,手中的绳剪短,纸鸢飞得老远。
纸鸢飞远时,薛起一直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纸鸢一没,二人手里就剩一个兔儿灯了。
薛起手里提着兔儿灯,一直跟着贺兰舟到晚间。
贺兰舟本想送他回宫,薛起却硬要跟他走。
“你不带着朕走,朕就告诉解内臣,是你故意不让我回宫的!”
贺兰舟:!
想了想解春玿对他的态度,贺兰舟果断带着小皇帝回家。
小皇帝没见过那么小的院子,一时挺新奇,还翻了翻他种的菜园子,乐呵呵的。
看着薛起这样子,贺兰舟心里升起些许同情,小皇帝其实很勤勉,但朝堂之上,众多臣子虎视眈眈,他做多少都嫌不够。
他压不住底下的豺狼虎豹,也困不住禽鸟孤鹤,他□□王术,学诸子百家,却也克制了自己的天性与**。
贺兰舟没问小皇帝为什么要偷跑出宫,毕竟人人都有秘密,也只有小皇帝自己知道,为什么要在今日铤而走险一次。
贺兰舟也没问小皇帝是怎么跑出来的,但小皇帝是个话痨,一股脑儿地说起自己的聪明才智。
说他是怎么从太监们眼皮子底下跑出寝宫,又怎么趁侍卫们换岗之际,他爬上太监们负责采买置办的马车,就这样一路扒着马车底偷偷跑了出来。
贺兰舟倒挺佩服小皇帝这毅力的,皇宫多大啊,能从皇宫扒马车扒到宫外,何尝不是一种厉害。
难怪最后是他当了皇帝。
小皇帝说这些时,坐在石凳上,晃着小腿,玩着贺兰舟新买回来的兔儿灯,眼儿瞄着贺兰舟放在石桌上的桂花酒。
贺兰舟晚上睡前喜欢看话本子,偶尔有时候觉得少些什么,就会弄点儿桂花酒喝,再弄一碟花生米。
昨日晚间,他是在院子里看的话本子,没吃花生米,只喝了小半壶的桂花酒,今日早上收拾,也没想着把酒放起来。
毕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皇帝会出现在他家。
薛起看着桌上的桂花酒,闻不出味道,问贺兰舟:“这是什么?”
贺兰舟答:“桂花酒。”
薛起侧头看他一眼,停住手中摇晃的兔儿灯,命令他:“你给我倒。”
贺兰舟当然不能给他倒,忙说:“陛下,这你可不能喝,这酒最是……”
不等他说完,薛起眯起眼,轻哼了声,说:“你不倒?哼,你不听朕话,朕就诛你九族。”
贺兰舟:“……”
看来小皇帝只会这一句吓唬人,贺兰舟耐着性子说了一堆酒的坏话。
薛起:“既然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喝?”
贺兰舟就说:“臣年纪长,自然能喝,陛下年岁还小,为大召殚精竭虑,喝酒误事,陛下是大召最英明的天子,自不能被酒一事给迷……”
话还未完,小皇帝已趁他不注意,拿过他的杯子,一杯喝了下去。
表情未变,眨着眼,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红扑扑的。
薛起:“也没你说得那么可怕。”
末了他点头赞同:“不过你说得对,朕是大召最英明的天子。”
说完这句,他已经晕乎乎了,眼看着他手里的兔儿灯要脱手,整个人也往下倒,贺兰舟忙一把将人扶住,从他手里拿过兔儿灯。
薛起就扁起嘴,一只手把着贺兰舟的衣领子,整个人趴在贺兰舟怀里,似在抽噎。
月已高悬,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小皇帝头埋在贺兰舟胸口,喃喃问了一句:“你说,放飞的纸鸢,会被人收到吗?”
贺兰舟愣了一刹,刚想说什么,薛起又晕乎乎地将头埋得更深。
看样子,是醉的不轻。
一时间,寂静的院中,只能听到少年浅浅的呼吸声,贺兰舟轻叹一声,轻抚了抚他的头。
好半晌,怀中的少年似很舒服,轻轻呢喃,然后叫了一声:“娘亲”。
贺兰舟脸瞬间黑了。
贺兰舟不知道该拿小皇帝如何是好,等到小皇帝睡熟了,他悄摸摸地离开家,拐过一条巷子,敲响了顾庭芳的大门。
门房领贺兰舟进来时,顾庭芳刚刚沐浴完,散着一头乌发,着一身中衣,细密又浅淡的月光笼在他身上,多了几分雪色的妖冶。
贺兰舟愣了愣。
顾庭芳见到他也有些惊讶,“兰舟兄怎么来了?”
贺兰舟张了张嘴,刚要吐出“陛下”二字,门外响起躁动的响声,紧接着一行人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顾庭芳微拧了下眉,对贺兰舟道:“委屈兰舟兄了,望去屏风后躲上一躲。”
贺兰舟听那沉沉的脚步声,也觉不好,眼皮子跳了跳,忙应了声“好”,转身往屏风后一藏。
不过多时,一道人影进了屋门,而房门外亦响起数道脚步声与刀鞘的摩擦声。
“顾庭芳,陛下不见了。”
贺兰舟躲在屏风后,听出是解春玿的声音。
想来也是,解春玿身为小皇帝最宠信的内臣,皇宫之中,除小皇帝属他最大,小皇帝不见,他迟早会发现。
顾庭芳也没想到解春玿来寻他是为此事,更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不见了。
他敛了下眉,“可是你追踪那人所为?”
解春玿摇头:“应当不是。宫中无一丝打斗痕迹,且通行之人,我都彻查了一遍,未有可疑之人。”
顿了顿,他又道:“陛下应是在你走后不久离开的,你的人没有注意到?”
顾庭芳微沉了下眉,摇头:“不曾。”
解春玿:“陛下失踪,若明日早朝寻不回,只怕朝中会大乱,你我今日一同派人去寻,莫要向外声张。”
沉吟片刻,顾庭芳颔首:“好。”
解春玿干脆利落,见他应了,转身就要走,只是脚下微一转,又回过身来,看向他问:“对了,你是不是跟顺天府尹那个推官关系好?
顺天府?
顾庭芳抬了抬眸,凝了他半晌,方想起他说的是贺兰舟。
顾庭芳问:“怎么了?”
“他是沈问的人,你小心一些。”解春玿言简意赅。
沈问为了揽权专权,在朝中各处安插人手,解春玿的意思很简单,贺兰舟只怕是沈问故意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
顾庭芳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轻笑,摇摇头,也不解释。
解春玿见他模样似是不信,微蹙了下眉,冷声说一句:“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而去。
解春玿走远,贺兰舟从屏风后出来,听了一耳朵自己的坏话,贺兰舟心里既无奈又心酸。
他没想到解春玿对他误会这么大,真是出师不利,日后还怎么攒他的感动值?
不过,眼下要紧的并非此事,他急急冲顾庭芳道:“我知道陛下在哪儿!”
顾庭芳眸光微动,烛火的映照下,如同幽潺的水波,“你知道?”
贺兰舟点点头,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通,顾庭芳闻言,半垂了垂眼睫。
“陛下的母妃是个宫女,先帝一直以此为莫大的耻辱,直到他薨逝,也未给陛下母妃一个名分。”
贺兰舟虽在翰林院做过编修,也读过不少前朝与本朝的史书,但对此却不甚清楚。
“先帝逝时,并未留下遗诏,按说以陛下的身份是不足以成为继任者的,但解掌印言其早被陛下安置在先皇后名下,是最能继承大统之人。”
可也正因如此,小皇帝的母妃便再不能被人提起。
“重阳之日,本该寄思先人。”顾庭芳轻叹一声,“今日我实不该拘着他习先人之言、百家之书。”
贺兰舟对顾庭芳的敬慕又多了一层,其实太傅有什么错呢?想来太傅也是怕小皇帝在这日子胡思乱想,想着安排课业,小皇帝习得累了,也就不会记得那些苦了。
却没想到,小皇帝跑出了宫。
想到小皇帝醉酒时,躲在自己怀里唤的那声“娘亲”,贺兰舟在心里幽幽叹了一声。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顾庭芳看向贺兰舟,缓声道:“今日倒是多亏兰舟兄了。兰舟兄不必担忧,我会命人将陛下接回宫中。”
顾庭芳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把小皇帝从贺兰舟家中带到了太傅府。
见顾庭芳一切安排妥帖,贺兰舟微松了口气,待这口气松到一半,顾庭芳对下属说:“去给解掌印传个信。”
贺兰舟嗓子眼儿堵住,想起解春玿对顾庭芳说的那些话。
他抿了下唇,屋中已无他人,唯有夜色沉沉,月光熹微。
他问顾庭芳:“太傅大人,若我说,我并非沈问的人,你信吗?”
顾庭芳在静谧的月色中抬眸,带着一种山青的颜色,夹杂着清风下的细碎波澜。
他答:“我信。”语气和缓又认真。
贺兰舟胸口的位置猛地跳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亮起一簇微不可查的光芒,他扬起唇角,又怕太过明显,略略低下头,露出脖颈处那一抹白皙。
顾庭芳的眸光落在他脖颈处,陡然微暗。
“兰舟兄今日要在我这儿过夜吗?”寂静中,顾庭芳突然开口。
贺兰舟抬眸,看清他眼底的暗色与揶揄,心跳漏了一拍,倏然回神,忙摇头:“不、不了,我家中还未拾掇,这便归家。”
再说,就算他想留,现下穿的也不是朝服,难不成要跟顾庭芳说,他先回去拿明日要穿的衣服?
当然不行。
贺兰舟说完,提步就走,不成想,路过顾庭芳时,顾庭芳抬手,指节攥在他的腕上,指尖上的沁凉透过他的肌肤传来。
贺兰舟微微一愣,抬眸看向顾庭芳。
顾庭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抓住他,他目光掠过贺兰舟微微露出的白皙脖颈,然后垂落,凝在他如葱白的手腕。
“兰舟兄,闵王府一事,我未曾食言。”顾庭芳微微仰起头,眼底带着点笑意,“兰舟兄,你可欢喜了?”
顾庭芳是坐着的,长发披散着,因他突然抓住贺兰舟手腕的动作,有几缕拂过贺兰舟的指骨,撩得他有些痒。
而随着顾庭芳的话,指骨上的痒意密密麻麻袭来,愈发让人心头杂乱。
贺兰舟连呼吸都不敢,在顾庭芳的指尖略松些时,他赶紧挣脱,口中连连:“欢喜,自然欢喜。”
“我、我先走了。”看也不敢看顾庭芳,说完,就落荒而逃。
顾庭芳看着他逃似的身影,一跑一动间,像极了山中躲着猛兽的兔子。
他不禁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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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