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并非凡间修士想象中那般,尽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云疏月飞升之后,被接引至南天仙域,登记仙箓,分配了一座位于流云深处的清冷仙府。仙府外云海翻腾,仙鹤翩跹,内有灵泉汩汩,奇花异草常开不谢,时间流逝缓慢而宁静,灵气(或者说仙气)充沛得足以让下界任何修士疯狂。
然而,不过短短数年,云疏月便体会到了何为“仙凡之别”,以及随之而来的……孤寂。
仙人的寿命近乎无穷,时间的尺度被无限拉长。一日,一月,一年,乃至百年,在仙人眼中,往往不过是一次闭关,一次悟道,弹指即过。仙界的日常,大多枯燥而刻板。或是聆听仙尊讲道,或是完成天庭分派的些许职司(多是些清点星辰、梳理地脉之类的闲职),或是与寥寥几位仙友品茗论道,话题也多是些玄之又玄的大道至理,乏善可陈。
她试图与其他仙人交流,但能飞升至此者,哪个不是历经万劫、心志坚毅之辈?大多性情淡漠,早已斩断尘缘,对下界之事漠不关心。他们看待云疏月这个“新晋”仙僚,客气而疏离,仿佛她身上还带着那股子未褪尽的、属于凡尘的“烟火气”,需要时间慢慢“净化”。
云疏月坐在仙府外的云台上,望着下方被层层云霭遮蔽、再也看不清轮廓的修真界,心中空落落的。她想起了青山派那个破旧却充满生机的小院,想起了师尊陆怀仁不着调的嚷嚷,想起了大师兄江澈憨厚耿直的眼神,想起了小师妹苏棠嘎嘣嘎嘣嚼“糖豆”的声音,甚至……想起了那个总爱缠着她、语出惊人、最终死在她剑下的逆徒夜玄。
那些鲜活、滚烫、甚至带着痛楚的记忆,与眼下这片永恒宁静、却也永恒冰冷的仙家景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幸好,仙帝似乎体恤她“尘缘未了”,又或许是她完成“斩魔”任务带来的某种隐性功德,竟特许了她一项不算常见的职权——可自由下凡,只需不干涉凡间运转,不扰乱天地秩序即可。
这成了云疏月漫长仙生中,唯一的慰藉与色彩。
她最常去的地方,自然是青山派。
百年时光,对于修真界而言,足以发生许多变化。
青山派早已今非昔比。自“云疏月飞升”与“陆怀仁羽化(外界如此认为)”之后,青山派在新任掌门苏棠和长老江澈的带领下,非但没有衰落,反而借着那股东风,迅速发展壮大。山门扩建了数倍,殿宇巍峨,弟子数量翻了不知多少番,前来拜师问道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俨然已成为修真界一方巨擘。
苏棠彻底褪去了少女的稚气,眉宇间多了掌门的威严与沉稳,行事风格却依旧带着几分当年的跳脱与……彪悍。她将门派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修为也稳步提升到了化神后期,虽因早年体内沉积的毒素难以彻底清除,飞升无望,但在修真界已是顶尖存在。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教育”弟子的感觉,将青山派管理得……鸡飞狗跳,却又生机勃勃。
江澈的灵根终究是没能完全恢复,修为停滞在元婴初期,再无寸进。但他似乎早已看开,每日不是在后山练剑(用的是一把普通的铁剑,霜华自那日后便不知所踪,或许真的在哪个角落砍柴),便是在炼丹房里捣鼓些稀奇古怪的丹药,气质愈发沉静温和。只是偶尔望向天际时,眼中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
每次云疏月归来,便是青山派最热闹的时候。
苏棠会立刻丢下所有宗门事务,拉着云疏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抱怨哪个长老又古板了,哪个弟子又闯祸了,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需要师姐撑腰的小师妹。江澈则会默默备上一桌好菜(虽然味道依旧平平),拿出自己新酿的灵酒,坐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偶尔插上一两句,一针见血。
但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
酒过三巡,月色清冷时,苏棠往往会抱着酒坛,靠在云疏月肩头,声音带着醉意和难以掩饰的落寞:“师姐,仙界……是不是很无聊啊?肯定没我们这里好玩……你看大师兄,现在连酒量都变差了……嗝……”
江澈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没反驳,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云疏月看着他们,心中酸楚。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百年时光在自己身上几乎没留下痕迹,但在苏棠和江澈身上,却已刻下了风霜。他们的修为无法再突破,寿元终有尽头。而自己,拥有近乎无尽的寿命。
下一次归来,是否还能看到他们如今的模样?
苏棠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抬起头,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师姐!别瞎想!我和大师兄好着呢!你该回来就回来,别磨磨唧唧的!不过……”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下次……别隔那么久了,好不好?”
江澈也放下酒杯,看着她,点了点头。
云疏月喉头哽咽,只能重重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这是师兄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那令人无力的仙凡寿命差距。
除了回青山派,云疏月更多的时间,是独自一人在凡间游历。
她收敛仙气,化作普通女修,行走于名山大川,穿梭于凡尘市井。她并非漫无目的,而是在寻找。
寻找夜玄的转世。
系统沉寂了,但那句“下一世再来寻你”的承诺(或者说诅咒),如同悬在心头的一根刺,让她无法真正安宁。她不知道他转世成了何人,在何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但她必须找到他,确认他的状态,确保他不会再次走上灭世的老路。
这个过程,如同大海捞针,枯燥而渺茫。
百年间,她踏遍了大半个修真界,感应过无数初生的魂魄,探查过许多天赋异禀的少年,却始终一无所获。夜玄的神魂似乎彻底融入了轮回的洪流,没有留下丝毫独特的印记。
直到这一日。
她行至一处凡人城镇,恰逢饥荒与瘟疫过后,满目疮痍,饿殍遍野。在一处残破的城隍庙外,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儿,正被几个地痞欺负。那乞儿约莫七八岁年纪,浑身脏污,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带着一股不屈的野性,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瞬间。
云疏月心中微动,正欲上前。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旁边冲了出来,猛地撞在她身上!
“哎哟!”云疏月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虽说仙体无碍,但也颇为狼狈。
她低头一看,撞她的是个同样年纪的小男孩,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洗得干干净净,小脸白皙精致,眉眼间竟与幼年的夜玄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此刻,这男孩鼓着腮帮子,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云疏月!”小男孩带着哭腔,指着她,声音清脆却充满了委屈和指控,“你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答应我了不找别人的吗?!我刚认出你,你就要收别的徒弟!”
云疏月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这语气,这神态,这熟悉的、带着偏执的占有欲……
是他!真的是他!夜玄的转世!
他竟然真的带着记忆?!或者说,是某种深刻的本能?
那乞儿被这变故惊得愣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夜玄转世(暂且称他为小夜玄)恶狠狠地瞪了那乞儿一眼,奶声奶气地呵斥:“看什么看!这是我师尊!” 那眼神中的戾气,虽因年幼而显得稚嫩,却已初具雏形。
说罢,他也不管云疏月什么反应,一把抓住她的手,拽着她就往镇子里跑,力气大得惊人,一边跑一边嚷嚷:“爹!娘!我找到我师尊了!我要跟她去修仙!”
小夜玄的父母只是镇上的普通农户,见儿子拉着一个气质不凡(云疏月虽收敛仙气,但多年修行带来的风姿难以完全掩盖)的女子回来,又听儿子嚷嚷着要修仙,先是惊愕,随即便是狂喜!对于凡人来说,孩子能被仙师看中,那是天大的造化!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夜玄就背着一个打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站在了云疏月面前,小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师尊,咱们走吧!”
云疏月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豆丁,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走?往哪儿走?”
只见苏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双手抱胸,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脸上挂着极其“和善”的笑容,目光在小夜玄和那个乞儿身上来回扫视,摩拳擦掌,一副“终于落到我手里了”的表情。
“拜托,掌门的徒弟诶,别人想当还没机会呢!”苏棠走上前,不由分说,一手一个,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起了小夜玄和那个目瞪口呆的乞儿,“你们两个,都跟我回青山派‘深造’去吧!”
小夜玄在她手里挣扎:“放开我!我只要我师尊!”
苏棠嗤笑一声:“小屁孩,这可由不得你!师姐,”她转向云疏月,眨了眨眼,“人我就先带走了,你放心,保证‘教育’得他明明白白!”
说罢,也不等云疏月回应,化作一道遁光,带着两个哇哇乱叫的小鬼,径直往青山派方向而去。
云疏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找到了。
只是这后续的发展……似乎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想。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未来的青山派,因为这两个小家伙的到来,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尤其是那个……转世的魔尊。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这仙凡两界,怕是都难以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