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喻时伸出手,在场的长老只当他是被剑气影响了神智,黑袍长老忙出声喝止:“不可!快住手!”
问雪剑立于巫喻时眼前,剑身不断震颤,周身霜色流光顺着测灵盘的纹路流入,将原本的三色灵光染成了琉璃般的冰蓝。
“荒唐!”赤焰峰掌门拍案而起,“玄微的剑怎么可能认主一个杂灵根的弟子?!”
巫喻时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但他无暇应付,此时,他的识海之中不停重映着问雪剑刺穿他胸膛的瞬间,他顿时脸色煞白,不受控制地捂着头,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问雪剑突然发出清越长鸣,剑身猛地插入测灵盘,霜色剑气如潮水般漫过盘面,原本的三色灵光竟被洗褪,露出最底层的冰蓝色灵脉。
玄风凑近一看,脸色突变,“这三灵根的表象之下,竟有剑心灵脉隐现?”
众人皆是一惊,青岚峰掌门玄雁忙走上前,“这怎么可能?当今世上有剑心灵脉的,只有玄微师兄一人。”
“师兄,这的确是剑心灵脉。”碧波峰掌门玄清盯着这冰蓝色的灵脉,沉重地点了下头,“待我传书玄微师兄,请他一来便知。”
谢长明天生剑骨,是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不曾想他们玉清宗三百年后,竟又出了一位天生剑骨的奇才。
巫喻时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牵魂玉,这才从窒息感中缓回来,他嘴唇有些苍白,隐隐能听见他们这几个人在嘀咕什么。
他心下嘲讽,玉清宗真是后继无人了。且不说他重生后就有测试过姜眠的体质和修为,堪称修仙废柴,全靠他前世未散干净的神识撑着。再者,他不会用剑,无论是姜眠还是巫喻时,都不会用剑。
何来的剑心灵脉。
巫喻时心中已有了论断,想必是问雪剑嗅到了他神识的气息,或是受牵魂玉中谢长明的一缕气息影响,这才自琼华峰巅破空而来。
这把斩杀自己的剑立在跟前,巫喻时只觉胸口疼得厉害,他皱了下眉,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周围人的窃语突然低了下去,有同门忍不住轻声吸气——少年指尖泛着青白,单薄的肩颈在长袍下绷出脆弱的弧度,鸦羽般的睫毛投下阴影,唇色煞白,好似一朵即将凋零的白花。
玄风率先回过神,袍袖一拂便将翻涌的剑气暂时隔开,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姜眠,你先退到殿后歇息,待玄微到了我们再商量你的去处。”
巫喻时垂眸应了一声,他转身时脚步微晃,余光瞥见数位女修面露不忍,连向来严肃的黑袍长老都捋着胡子叹息。
正要踏入侧殿阴影,他腕骨处的牵魂玉骤然发烫——那抹本应微弱的谢长明气息,此刻竟如燎原之火般翻涌,巫喻时顿住脚步,忽听得殿外石阶传来衣袂破风之声,清冽如松间泉鸣。
抬眼的瞬间,呼吸骤然凝滞。
雪发如瀑垂落腰间,金瞳似雪山金阳,竟比百年前还要耀眼三分。谢长明朝他走来,周遭皆是弟子们压低了的惊叹声,明明是从未变过的面容,却让巫喻时喉间发紧。
谢长明的眼睛纯粹,干净,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任何邪祟都入不得他的眼。上一世他被问雪剑穿心而死时,最后映入眼帘的,正是这样一双鎏金瞳孔。
六位掌门和众长老纷纷起身,众弟子一同拜见,谢长明在台阶前站定,目光扫过他的手腕,金瞳深处似有微光暗涌,却只是淡淡开口:“让诸位久候了。”
谢长明落座主位,其他人这才坐下,测灵盘上的问雪剑感应到主人的气息,顺势抽离,化成一缕萤光钻进谢长明的袖子里。
台下,巫喻时袖下的手攥握成拳,他胸口传来的钝痛感一遍遍提醒着他,不要忘记仇恨,他强撑着精神站在那里,眼底一片冰冷。
“玄微,这名弟子的灵脉与你同宗同源,你且一探虚实究竟。”玄风道。
巫喻时感觉到谢长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脸上,他垂下眼,避开了和谢长明的眼神接触。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响起:“走上前来。”
谢长明二指并拢,指尖生出点莹润金光,隔空轻点巫喻时眉心,他凝神一探,面色微变,他收回手,看向玄风,“不错,的确是剑心灵脉。”
在场的长老又惊又喜,玄风委婉道:“那既然如此,这名弟子……”
巫喻时察觉到谢长明再次看向他,那目光巫喻时谈不上来,但总感觉他是在看什么路边的灵树灵花,毫不在乎。巫喻时中不爽,但表面上仍维持着可怜的模样。
谢长明淡淡开口:“那便记在琼华峰吧,”
至此,谢长明拂袖离去,一场浩荡的测灵分峰大会落下帷幕,巫喻时拎着他从枫叶阁带来的那点东西,形单影只地走去登云台,一路上,路过的弟子纷纷侧目,却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姜兄果真是人中龙凤,居然是罕见的剑心灵脉,真是羡煞我等啊。”陆游山摇着扇子凑过来,神情向往,“你可知那玄微仙尊从未过收徒,你可是他唯一的弟子。”
“姜兄未来若得道高升,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巫喻时被他烦习惯了,只听他各种捧话,忽而想起谢长明那一头雪发,开口询问:“谢……玄微仙尊的头发是怎么一回事?”
“这说起来也是一个缠绵悱恻,爱恨交加的故事啊,”陆游山起了个调,一脸兴致勃勃恨不得添油加醋赘述几番的模样,巫喻时适时开口打断他,“讲重点。”
陆游山轻咳一声,“话说当年玄微仙尊证道之后便自封琼华峰,百年之内闭关不出,有传言说他证道当晚情魄尽散,青丝变白发,是思念亡妻之故。”
巫喻时语气嘲讽:“看不出来玄微仙尊还是个痴情种。”
“那s……”陆游山“是”字的音节还没完整发出,话音戛然而止,巫喻时腕骨一热,顿感不妙。果不其然,只见陆游山忽然正了神色,双手抱拳,朝他身后恭敬行礼:“玄微仙尊。”
谢长明轻轻颔首,一双金瞳冷漠地扫过两人,随即径直走过。他身上散发的凛冽气息,如同刺骨寒风,惊得陆游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盯着谢长明的背影,巫喻时心中腹诽:装什么?
待谢长明走远,陆游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低声道:“我天,这就是大乘境界修士的威压吗……我刚刚差点以为我要死了。”
巫喻时收回目光,心中沉思,如今的谢长明,他就算拼尽全力也难以靠近,更别提杀他泄愤了。
陆游山陪他行至登云台,见他踏上登云梯,突然压低声音叹道:“姜兄,此去多加保重,琼华峰苦寒,你记得天冷添衣。”
这话被山风卷得七零八落,巫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琼华峰苦寒?开什么玩笑,他在前世在琼华峰住了两百年,闭着眼睛都能说出山上哪一处流萤花开得最好,后山哪一处泉水最宜用来煮茶,哪一棵桃树下埋着酒酿。
他此番回琼华峰,便如同凡间书生考取功名后衣锦还乡,他思绪飘散,像是回了那处温柔乡,神情也多了几分眷恋。直到云梯尽头的风雪劈面砸来,巫喻时被迫回神,却怔愣在原地。
记忆里漫山遍野的流萤花消失无踪,结入目只有白茫茫一片:积雪厚得能埋住他膝盖。桃林只剩半截枝桠露在外面,像被人砍了头的木桩子。风雪跟发了疯似的,卷着冰粒子往他领口灌,冻得他后颈子直发僵。
可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注)。
巫喻时霎时晴天霹雳,谢长明你对我的桃花源做了什么??
巫喻时怒火攻心,急得连连咳嗽,他这一张嘴,风雪就往他嘴里灌,巫喻时咳得满脸通红,眼眶里被逼出几点泪花,在他咳了个昏天黑地之时,听见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靠近。
巫喻时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撑伞而来,雪发如霜,温顺地垂落在身后,簌簌风雪落在他肩头,却未湿染毫分,那双金瞳看过来,无悲无喜,他像是掌管这片天地的神祇,美得惊心动魄。
谢长明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巫喻时,他微微侧身,手中的伞恰到好处地倾斜,将那扑面而来的风雪尽数挡住。
一时间,狂风裹挟着暴雪撞击在伞面,发出簌簌声响,谢长明薄唇轻启,声线清冷,在呼啸风声中依旧清晰可闻:“既已到了,便随我上山吧。”
巫喻时沉默地跟在他旁边,一路上,许是谢长明在身边的缘故,沿途风雪未敢侵扰他分毫。
巫喻时也因此有了闲暇,来打量这座阔别百年的山峰。往昔泉水凝结成了层层冰瀑,在惨白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满山的灵脉像是被抽干了生气,枯竭衰败,不见一丝往日蓬勃的迹象。
行至殿前,不知打哪冒出个小童子,脸颊粉嫩如梅花初绽,乌溜溜的眼睛灵动有神,他上前来向他们两人行礼。
谢长明微微颔首示意童子起身,随后看向巫喻时:“这是疏影,你初来琼华峰,诸事生疏,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即可。”
“多谢仙尊。”巫喻时低声应着,心中暗嘲,很想问问这位端然如神祇的仙尊:究竟是谁让如此熟悉之地生出这般陌生的风雪?
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引用柳宗元《江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这是把我流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