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的晨雾被剑气劈开时,少年正被今天遇到的第十二个修士拦住搭话,他眉眼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
“这位道友可是去幻梦峰?”青衣修士的折扇堪堪抵住他腰间,“在下清风门陆游山,敢问道友名讳?”
巫喻时将掌心掐出血痕才忍住没折断那把扇子。百年过去,修真界搭讪的话术竟还是和当年谢长明带他逛灯市时听到的一模一样。那时谢长明用一柄剑鞘抵住上前的修士,冷面道“这是我道侣。”
“我姓姜。”他垂眼错开半步,耳后碎发被山风吹起时,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只见陆游山的扇骨咔地被折断,他错愕片刻,悻悻地收回手,但仍不死心,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缠着巫喻时:“姜道友打哪来?原师从哪门哪派?此番上京,可也为那百年大选而来?”
巫喻时嫌他聒噪,并未搭理接着往远处那人多的地方走,他本就来晚了,若是赶不上那登云梯,凭他现在这一身修为,怕是得走三天才能上山。
直到身边忽然传来一句:“看到那道剑痕了吗?听说百年前玄微仙尊在此杀妻证道,震惊天下,剑气至今未散。”
巫喻时脚步骤然顿住,猛地转头望向那道贯穿整座山峰的裂痕,寒意扑面而来,如同百年前那般刺骨。
巫喻时眯了下眼睛,恍惚间耳畔又响起他当初进玉清宗的时候,谢长明那句铿锵有力的誓言。
“今日我谢长明于万人见证之下,愿与无花谷谷主巫喻时结为道侣。”
“天道为证,绝不相负。”
巫喻时忽觉有几分嘲讽,好一个天道为证。
“虽说有人曾道玄微仙尊太过无情,于万人之下斩杀自己入魔的道侣,”陆游山瞧他看得入神,又止不住接着道,“但是你不觉得玄微仙尊为求大道斩断尘缘的模样...…很令人心动么?”
巫喻时轻笑出声:“确实心动。”
下一瞬,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如果我不是他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妻的话。
巫喻时收回目光,转身时流云广袖拂过山崖边新开的流萤花,花瓣摇曳着抚上他的袖角,巫喻时盯着这只会在春日盛开的花,恍然惊觉此时已经是惊鸿十八年春,他死了有一百年了。
一代谷主栽在自己亲自挑选的道侣手上。
巫喻时想起刚刚陆游山说的话。
入魔……
原来后世就是这么传他的。
“姜道友,听说这登山会考可不容易,我看你我有缘,不妨结盟,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陆游山连忙跟上他,“而且在下的修为——”陆游山的话音戛然而止。
四周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所有人都没看清巫喻时是如何出手的,只见那朵沾着晨露的花已然碾碎在陆游山颈侧。
“我不想结盟。”巫喻时抹去指尖花汁,凑近浑身僵硬的陆游山耳畔,声音冷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你也别再跟着我。”
山道上突然寂静得可怕。
直到巫喻时走到八卦台旁,都没有第二个人敢来同他搭话。
云雾渐渐散去,巫喻时盯着驾鹤而来的众人,目光落到为首的那一位少年身上,他一袭雪衣金袖,拂袖腾云于八卦台正中央时,引得周遭女修连连惊叹。
想不到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会是他。
一个痴迷谢长明许久的弟子,似是一心想拜入谢长明门下,因而甘心一直屈居外门弟子首席之位。
巫喻时淡然一笑,也不知他死后百年,谢长明让他如愿了没有。
思绪至此,台上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诸位道友,在下青阳台岱衡,前来引诸位上山。”说罢,岱衡侧身甩袖,金光流转,一张天梯逐渐生成,立于云端之上,横跨两峰之间。
岱衡道:“此为登云梯,诸位道友可承此梯,直抵幻梦峰接受考核。”
巫喻时收回目光,跟在人潮后面上了梯子。在云雾缭绕的暗处,几位长老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俯瞰着登云梯。
“这登云梯,可是咱们幻梦峰收徒的头一关,”一位白发苍苍,胡须垂至胸前的长老轻抚长须,神色悠然地开口,“心性不坚、资质平庸者,可过不了这一关。”
“那是自然,”另一位身着黑袍,面容冷峻的长老接话道,“这幻梦峰,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
话音刚落,他们通过水镜观察到已经有不少弟子摇摇晃晃坠下云梯,胡须长老摇头道:“资质平庸者甚多。”
“那是谁?”其中一位长老忽然道。
只见水镜之中,少年神色淡然,脚步轻快,像是走在自家的庭院之中,引得周围不少人投来惊羡的目光。
“内心坚定,不为外物所动。是个不错的苗子。”黑袍长老点头道,一边翻看报名名录,“好像是叫……姜眠。”
岱衡正埋头统计着上梯的人数,闻言看向水镜,目光落到巫喻时身上的刹那,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少年的侧脸,眉眼的轮廓,竟与玄微仙尊逝去的道侣巫喻时有七八分相似。
一股莫名的厌恶与警惕从心底涌起,岱衡攥紧了手,他自幼在玉清宗长大,仰慕玄微仙尊已久,还未来得及表明心意,就见那人带了一名道侣回来,此后两百年,玄微仙尊从未正眼瞧过他。
他日夜祈祷,终于盼到玄微仙尊斩缘,如今……
岱衡看着稳步走在登云梯上的巫喻时,只觉这画面格外刺眼。
狐媚妖术。
定也是冲着仙尊来的。
他二指掐诀,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注入登云梯,登云梯上,一名散修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云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那散修惊恐地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云梯边缘,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难以抵挡那股强大的排斥力,最终惨叫着坠入云雾深处。
“这登云梯,今日怎地如此严苛?”一位长老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另一位长老轻抚着手中的拂尘,缓缓说道:“或许是天地灵力波动,影响了登云梯的灵力运转。但这也是考验,能在这般情况下登上幻梦峰者,才是真正的璞玉。”
惨叫声过于刺耳,走在他前面的巫喻时脚步一顿,回头的瞬间,眼前却骤然一片苍白。
雪簌簌落下,院中红梅映雪,屋内暖炉生烟,正当他愣神时,一道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喻时,我回来了。”
来人的面容映入眼帘,巫喻时瞳孔紧缩,心怦怦直跳,还没等他缓过神,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拥抱中,谢长明垂落的乌发勾着他的指尖,一个轻柔又珍重的吻地落在他的唇边。
“喻时,你不专心。”
谢长明眼含笑意,细细地亲了他几下,见他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忽然抬手抚上他的后颈,轻轻抚摸着,“怎么了,谁惹你不悦了?”
巫喻时正要开口,眼前的景象却骤然如铜镜破碎,浓雾渐起,周遭似乎站满了围观的人,巫喻时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见一道寒光乍现。
问雪剑携带着冷冽的寒意刺入他的胸口,巫喻时抬起头,谢长明的脸在雾中模糊不清,却隐隐可见泪光划过,他听见对方极低的声音响起,“对不起……”
巫喻时猛地吐出一口血,他下意识伸手握上剑刃,凝力于掌心径直拔出,掌心擦过锋利的刀片,瞬间血光四溅,幻象骤然被撕裂成碎片,眼前恢复一片清明。
巫喻时盯着眼前初露一角的幻梦峰,心情差到了极点,脑子里轮过几个老头的名字,他啧了一声。谁活得这么不耐烦?敢放谢长明进他的幻境。
几位长老一直留心观察着,自然没错过他眼底的恨意,方才登云梯上少年的表现他们尽收眼底,如此怨气……
“此子心性如此,将来恐成大患。”一位白眉长老神色凝重,缓缓开口。
黑袍长老轻抚衣袖,微微颔首,叹息道:“可他的天赋太过耀眼,百年难遇,若能为之所用,必是幻梦峰的一大助力。就这么放弃,实在可惜。”
岱衡站在一旁,看着巫喻时,心中的厌恶更甚。他缓缓垂下眼,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悲悯的神情,悠悠叹道:“弟子曾听闻,无花谷出身的修士,资质皆是不凡,今日有幸得见,果不其然呐。只可惜,这心性……实在堪忧。”
几位长老听闻此言,神色瞬间凝重起来。提及无花谷,众人的记忆中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人名。
自那件事后,他们与无花谷结下了血仇,若是让无花谷的弟子踏入玉清宗门,无疑是引狼入室。
岱衡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各位长老的脸色,见他们眉头紧锁,面露嫌恶,心下顿时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微微勾了下唇角,看向巫喻时的眼神就像是在观赏一只被困在牢笼中的困兽,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与得意。
半炷香后,只余一半的人登上了幻梦峰。巫喻时心情不佳,无视所有前来打交道的人,径直走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
岱衡腾云而来,开始安排新弟子的住处,同时宣布第二天再进行下一轮考核。
他逐一念着弟子们的名字,有条不紊地安排他们前往各自的居所。然而,直到念完最后一人,都没有巫喻时的名字。
巫喻时起身,正要上前问个明白,就在这时,几位长老从云雾中缓缓现身。他们长袍飘飘,神色各异,但无一不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审视。
为首的长老神色凝重,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沉声道:“姜眠,你出身无花谷,我们认为你的修行理念与我宗秉持的中正平和之道大相径庭,恐怕你得下山去。”
巫喻时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无花谷到底怎么你们了。
“诸位长老,弟子不明白……”
黑袍长老开门见山道:“你的身上有极深的怨气,我们不能收你。”
巫喻时惊讶,想来是方才的幻境所致,他语气不卑不亢,“听闻宗内有一神器名为‘净灵盘’,我愿接受它的考验,若我的灵力有丝毫邪祟怨气,我自当离去,绝无二话。”
长老们闻言,面露难色,黑袍长老语重心长道:“净灵盘乃神器,考验太过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可要想清楚了。”
巫喻时双手抱拳,目光满是恳切与决然:“晚辈心意已决,愿以考验自证清白。”
各位长老面面相觑,直到为首的长老点了下头,他们才纷纷散开,各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灵阵被合力打开,巫喻时所处之地中央升起高台,净灵盘浮于半空,散发着幽微的蓝光。
巫喻时缓缓伸出双手,轻轻触碰净灵盘的边缘。刹那间,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入他的体内,顺着经脉直冲识海。
与此同时,另一处极寒之地,传来异动。孤高耸立的琼华峰,宛如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剑,山上白雪皑皑,凛冽寒风裹挟着暴雪肆虐呼啸,透着森然的孤寒。
峰巅坐落着一座气势恢宏却又透着森冷的宫殿,殿内弥漫着昏暗的气息,幽微烛火在狂风的侵袭下艰难摇曳,昏黄光影于墙壁上肆意舞动。
昏暗深处,谢长明静坐其中。他一头雪发如瀑般垂落,柔顺却冰冷,每一缕发丝都像是沾染着无尽寒冬的霜华。
忽然,他睁开眼,一双金瞳犹如寒夜中高悬的孤星,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淡漠,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忽然亮起的魂灯,低声呢喃:“喻时,真的是你吗……”
殿中人袍袖一挥,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烛火依旧在寒风中飘摇。
巫喻时慢慢收回手,他先是看了眼面前散发着纯净金光的净灵盘,又看向怔愣的几位长老。
岱衡看着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怎么会……
忽然,天边骤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紧接着,琼华峰方向传来一阵强烈的灵力波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吸引,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琼华峰上瑞彩千条,祥云缭绕,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拔地而起,直破苍穹。
长老们见状,无不震惊,纷纷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长老面色一沉:“如此强大的灵力波动,难道是……”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大喊:“玄微仙尊出关了!”声音里满是敬畏与激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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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谁放前夫进我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