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焱刚将装着草药种子的布包甩上肩头,客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凌溪沐倚在门框上,乌发松松散散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还带着未梳拢的凌乱,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晨露的星子,直勾勾盯着他不放。
“姜大人这是急着去哪?”她慢悠悠开口,声音裹着刚睡醒的软糯,尾音却故意往上挑了挑,拖出几分戏谑的调子,“该不会是……回味不够昨夜忆魂碑里的红绸喜帐,想找个地方独自琢磨吧?”
姜焱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的肌肉几不可查地僵了一瞬,连握着布包的指尖都下意识收紧。
他转过身时,脸上已迅速覆上惯有的冷硬,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错觉,可幽红的眸光扫过她似笑非笑的脸时,耳尖还是悄悄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红意,快得像被风吹过的火星。
“胡说什么,不过是去后山寻些草药。”
“草药?”凌溪沐往前挪了两步,鞋尖踩过院中的青石板,发出轻响。
她故意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黑色衣袍的衣袖,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与魔元交织的气息,“我倒以为,姜大人此刻满脑子都是‘乖,叫我相公’呢。毕竟那画面里,您抱着沈遥的模样,眼神柔得能化出水来,哪像现在这样,活像块捂不热的冰?”
“幻象而已,当不得真。”
姜焱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刻意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上,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还有凌溪沐,我警告你,别再提这事。”
“当不得真?”
凌溪沐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清亮得能传遍整个小院,“可我瞧着,昨夜被弹出幻境时,姜大人的脸比锅底还黑,倒像是被人戳中了藏了千年的心事。还有那句带着欢喜的‘相公’,语气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这也是幻象骗得了人的?”
她说着,还刻意捏着嗓子学了学幻境里姜焱的语气,尾音轻轻上扬,带着几分故意的娇俏,活脱脱一副“我全都知道”的模样。
姜焱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周身的魔息都跟着翻涌起来,衣袍下摆被无形的气流掀得微微晃动。
他强迫自己抬眼看向凌溪沐,恰好有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映得她眼尾泛着细碎的金光,嘴角勾起的笑意鲜活又狡黠。
那句带着调侃的话,经她的口说出来,竟没了半分尖锐的刺,反倒像小猫的爪子挠在心上,轻痒又勾人。
可这鲜活的模样,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凉的石头。
太像了,她和沈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眼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可沈遥活着的时候,何曾对他有过这般神态?
记忆里的沈遥总是清冷的,一身素白的衣袍,连说话都带着疏离,哪怕后来卧病在床,眼神空洞得看不见东西,待他也多是客气的淡漠,别说这般主动调侃,就连温和的笑意都少得可怜。
反倒是他,借着那偷来的身份,才从她那里骗来了片刻的温存,如今想来,竟全是虚妄。
“与你无关。”
他猛地收回目光,攥紧了布包带子,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布料里,语气硬邦邦的,像在跟谁置气。
“怎么无关?”
凌溪沐灵巧地绕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挡住他的去路,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毕竟这六界之内,除了姜大人自己,我可是唯一见过那段‘幻象’的人。您若是如实说说,沈遥到底是您的什么人?当年那场拜堂,您又是冒充了谁?说不定我还能帮您分析分析,那画面到底是真的假的。”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像带着钩子,一下下勾着他藏在心底的秘密,连眼底的探究都毫不掩饰。
姜焱看着她眼底的光亮,心头的慌乱与酸涩搅在一起,像打翻了药罐。
她明明有着和沈遥一样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鲜活,这份鲜活像面镜子,照出了沈遥当年的冷漠,也照出了他那些卑劣又可笑的执念。
“我说了,不准问!”他厉声喝止,周身的空气瞬间冷了几分,连院中的槐树叶都跟着抖了抖,“凌溪沐,别得寸进尺。”
“我这算得寸进尺吗?”
凌溪沐非但不怕,反而往前又凑了凑,几乎要贴着他的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还是说,姜大人是怕我知道,您当年对沈遥动了真感情?怕我知道您那温柔模样不是装的,是藏了千年都没捂凉的真心?”
耳廓的酥麻顺着神经蔓延开来,姜焱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撞翻身后的石凳。
他看着凌溪沐眼底狡黠的笑意,喉间泛起阵阵涩意,他怕的哪里是这个?
他怕的是自己会对着这张相似的脸,再次陷进当年的执念里。
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她给做了,到时候月蘅与凌旭迁怒魔族,更怕没了沈遥的信息。
就在这时,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在凌溪沐腕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枚九尾印记被照得隐隐泛着微光,纹路细腻又神秘。
姜焱的目光落在印记上,瞳孔骤然一缩,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瞬间变得复杂,幽红的眸光里翻涌着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凌溪沐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的变化,心头一动,刚要开口追问“你见过这印记?”。
姜焱却突然回过神,像是被什么追赶一般,转身就走,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待在院子里不准乱跑,我回来前,再让我听到半个相关的字,你就自己去查胡沫沫的线索,我概不负责。”
“哎,你还没说清楚……”凌溪沐连忙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指尖刚碰到布料的边缘,就被他侧身避开,只抓到一片虚空。
姜焱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巷口,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离,逃离她的追问,逃离那枚熟悉的印记,更逃离自己心底翻涌的、连他都不敢深究的情绪。
凌溪沐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忍不住撇了撇嘴,指尖还残留着布料的触感,可心里的疑惑却更重了。
方才他看自己腕间印记的眼神,分明是认出来了什么,却偏偏不肯说。看来沈遥和他的过往,还有这枚印记的来历,远比她想的更纠葛。
小院里只剩凌溪沐一人时,她脸上的戏谑渐渐淡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九尾印记,心头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如今看来,这印记的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转身走回院子,在石凳上坐下,指尖敲着冰冷的石面,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幻境中的画面。
沈遥主动勾住姜焱衣领时的羞怯,吻他时的慌乱,还有那句软乎乎的“相公,我想你了”。
这些画面太过真切,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真实的情绪,绝非凭空捏造的幻象。
姜焱方才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的慌乱、他的回避,还有提起沈遥时眼底不自觉流露的酸涩,都藏着无法言说的过往。
更重要的是,作为“沈遥”的自己,在幻境里并未抗拒姜焱的亲近。
凌溪沐轻轻晃了晃头,试图理清思绪。
她向来不是扭捏的性子,若是心底真对谁有排斥,即便在幻境中,身体的本能也该是躲闪。
可无论是拜堂时的含羞点头,还是后来主动的撒娇亲吻,都透着全然的接纳,甚至带着几分依赖。
“这么看来,沈遥当年是真心接纳过他的?”她小声嘀咕着,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石桌。
姜焱总说那是幻象,可这份发自本能的接纳骗不了人。
既然真心接纳,为何姜焱提起时满是狼狈,记忆里的沈遥又带着疏离?
难道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两人走到了陌路?
是姜焱冒充他人的秘密被戳破了,还是沈遥的失明与虚弱,本就和姜焱有关?
又或者,沈遥的死,也藏着隐情?
一个个疑问冒出来,像一团乱麻缠在心头,凌溪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摸出怀里的尾玉,阳光透过通透的玉质,折射出细碎的红光,与腕间的印记隐隐相呼应,散发出微弱的共鸣。
或许忆魂碑的幻象还没结束,那些没来得及看清的过往,那些被姜焱刻意隐瞒的细节,都藏在这尾玉和印记里,等着她去发现。
正思忖着,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
凌溪沐抬头望去,只见姜焱提着布包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上沾了些尘土和草叶,显然是去后山走了一遭,
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想来是顺路买的吃食。
他进门时,目光不自觉地往凌溪沐这边扫了一眼,见她没再追问过往,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却还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将油纸包往石桌上一放,声音依旧冷淡:“吃的,填肚子。”
凌溪沐掀开油纸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还冒着白气,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她拿起一个递到姜焱面前,语气恢复了平日的轻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姜大人也吃一个?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味道应该不错。”
姜焱的目光落在她递过来的手上,指尖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带着淡淡的灵力气息,和记忆里沈遥苍白瘦弱的手渐渐重叠。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幻境里沈遥递药给他时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阵酸涩,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往正屋走:“我不吃,你自己留着。”
看着他再次刻意避嫌的背影,凌溪沐咬了口包子,温热的汤汁在嘴里散开,可心里却更坚定了想法。
幻境里的接纳做不了假,姜焱眼底的深情也藏不住,这两人之间定然有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而她,必须找到答案。
说不定这答案不仅关乎沈遥和姜焱,还关乎她自己的身世,关乎这枚陪伴她多年的九尾印记。
吃完包子,她悄悄将尾玉揣进怀里,目光扫过院外的街巷。
姜焱刚回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去,正是她打探消息的好时机。
凌溪沐打定主意,趁姜焱在正屋整理草药的间隙,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像只偷跑的小猫,飞快地钻进了巷弄深处。
她特意放轻了脚步,还绕了个弯子,确保姜焱不会轻易发现,却没注意到,正屋的窗缝后,一双幽红的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正屋的窗棂半掩着,姜焱的目光透过缝隙,追随着凌溪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直到那抹浅青色的身影彻底融入喧闹的街巷,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缓缓收回视线。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草药,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初见凌溪沐时,她那张与沈遥一模一样的脸,几乎让他尘封千年的心都剧烈震颤,甚至差点脱口而出“沈遥”两个字。
可随着与凌溪沐的接触和相处下来,所有的疑虑都被现实一点点击碎。
她太鲜活了,鲜活到与记忆里清冷疏离的沈遥判若两人。
她会调侃他,会追问过往,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露出狡黠的笑,甚至敢主动凑到他面前撒娇耍赖,这些神态,沈遥从未有过。
沈遥的温柔是克制的,连笑都带着距离感,而凌溪沐的鲜活是外放的,像夏日的阳光,热烈得让人不敢直视。
更关键的是印记。
当年他为沈遥渡修为时,曾在她颈间留下过一枚与自己同源的魔印,那是他藏在心底的执念,也是两人羁绊的证明,只要他想,隔着千里都能感知到那枚印记的存在。
可凌溪沐身上,除了腕间那枚陌生的九尾印记,再无半分他的气息,更没有那枚魔印的痕迹。
确定凌溪沐不是沈遥,本该让他松口气。
毕竟他藏了千年的秘密,不必面对正主的审视,不必再被过往的愧疚纠缠,更不必担心自己会再次陷入执念。
可这份“确定”,反而让他心头的疑惑更重,像一团浓雾,遮得他看不清方向。
姜焱转身走到桌前,将布包里的草药倒出来,指尖拂过干枯的叶片,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忆魂碑会让凌溪沐看见他与沈遥成亲的画面?
忆魂碑显影有铁律,要么与信物直接关联,要么与观礼者的血脉、魂魄羁绊极深。
引动记忆的信物是胡沫沫的尾玉,按理说该映出与胡沫沫相关的过往,哪怕牵连,也该是与胡沫沫有交集的人。
而凌溪沐与沈遥除了容貌相似,既无血脉牵连,更无魂魄羁绊,怎么会清晰地看见那段只属于他和沈遥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回想的隐秘记忆?
难道是尾玉被动了手脚?
有人故意借此引出他的过往,搅乱他的心神?
还是凌溪沐的身世藏着他不知道的隐情,她与沈遥之间,有着某种他察觉不到的联系?
又或者……沈遥当年的魂魄并未散尽,只是附在了凌溪沐身上,所以忆魂碑才能通过凌溪沐的视角,映出过往的画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姜焱强行压了下去。
千年前,他亲眼看着沈遥的气息一点点消散,连一丝残魂都没留下,不可能与凌溪沐有关。更何况,凌溪沐的魂魄鲜活完整,与沈遥的气息截然不同,绝无附身的可能。
可若不是这样,又该如何解释忆魂碑的异常?如何解释凌溪沐腕间那枚让他觉得熟悉的九尾印记?
姜焱攥紧了手里的草药,指节泛白,叶片被捏得变了形。
他忽然想起凌溪沐对沈遥过往的执着,那种执着与其说是好奇,倒更像是……在探寻自己的过往,仿佛沈遥的故事里,本就藏着她的答案。
“不可能。”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强行将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
凌溪沐就是凌溪沐,沈遥就是沈遥,她们只是容貌相似,仅此而已。
他不能再被这张脸迷惑,不能再重蹈当年的覆辙。
可心底的疑虑像藤蔓般疯长,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必须查清楚,凌溪沐到底是什么人,她腕间的印记是什么来历,忆魂碑的异常又是怎么回事。
否则,这个与沈遥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迟早会成为戳破他所有秘密的利刃,甚至可能……给他和六界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轻快,显然是凌溪沐回来了。
姜焱迅速收敛心神,重新恢复了冷硬的神色,转身走到药炉边,拿起木柴假装专注地添柴煎药,实则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院外的动静,连她咬糖葫芦的“咔嚓”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溪沐轻手轻脚推开门,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糖衣晶莹剔透,沾得嘴角都甜丝丝的。
见姜焱在煎药,她脚步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故意用糖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姜大人还懂医术?这药闻着挺苦的,是给谁煎的?”
姜焱没回头,目光落在翻滚的药汤上,声音冷得像冰,刻意避开了核心问题:“路过顺手采的,治风寒的,你若不小心着凉,倒也能用。”
他绝不会告诉她,这些草药是他特意为沈遥寻的,哪怕沈遥早已不在,他还是改不了这习惯,每次看到对症的草药,总会忍不住采回来。
凌溪沐眨了眨眼,自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却也没追问,只是咬着糖葫芦,目光在药炉上扫了一圈,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
看来想从姜焱嘴里套话是难了,这人生性多疑又嘴硬,不拿出点实际证据,他是绝不会松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