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然就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他以为自己是来赴死的。可能上来就直接被一剑穿心,或者被打倒在地,总之绝对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白岐似乎看出他的变扭,也不再整些弯弯绕绕,索性随了他的愿,命令道:“把上衣脱了。”
顾然瞳孔瞪大,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侮辱他。他颤抖着将手放在衣襟上,犹豫了几个片刻,手指似乎重如千斤慢慢剥开衣服,最后还是将自己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露出瘦削的后背。
白岐看到那和同龄人比较明显营养不良的后背时也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蹙,显然有些不满。短暂的思考却让鸡皮疙瘩渐渐爬上顾然的皮肤,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迟迟不动手,可能就像一些动物捕猎前总要观察一番——
“啪!”尖锐的声音撕破了他的胡思乱想,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阵痛觉也让他的思绪格外清醒。
他在别人闲聊时曾听说过门内一柄“白蛟鞭”,那鞭势若白虹,轨迹却诡如盘蛇,本应是白蛇鞭,可到了现任主人手上后便改名:白蛟鞭。掌门是这样说的:“蟒蛇太过阴毒,不好。不如换作白蛟吧。”
顾然没见过别人使鞭,有关长鞭的传闻也就听过这一起,只是这“白蛟鞭”的威力也不过如此,即使已经在他后背打下数十道血痕,他也还能咬牙坚持,不至于输了气势。
白岐看他尚有余力,又添了十余下新伤,然后长舒一口气,吩咐他:“我累了,去帮我把后山的温泉打扫干净。”停顿了一下,恐怕是怕他打扫得不够仔细,又补充道:“记得把池壁给刷干净。”
空气中还弥漫着血雾的铁锈味,顾然本想穿好外衣,却担心弄脏了自己仅有的两套干净衣裳,与礼义廉耻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着上半身去打扫温泉。
白岐等他走后提起那件全是补丁的破旧衣裳左右打量,眼底满满的嫌弃中夹杂着一丝心疼。他也是从外门弟子里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虽然当时因为天赋异禀而被掌门一眼挑中而免遭一难,但这里面多少世态炎凉他也看在眼里。
后山的温泉距离白岐的竹屋并没有多远,步行数百步就到了。这里常年云雾缭绕,温泉被嵌在悬崖和石壁中间,呈现一个碗形,倒是一个绝佳的清修场所。
但顾然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他将鞋袜放在一旁,自己慢慢步入池中。这碗比他想象的深,他个头比较小,因此池水几乎要与他肩膀持平,灼热的泉水一次又一次冲刷那触目惊心肿胀而充血的伤口。
水面上泛起一缕鲜红。但顾然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泉水触及伤口之后好像有股奇异的感觉通过经脉流向四肢百骸。看来这处灵泉确实大有妙用。
他磨磨蹭蹭在那里擦洗半天,等到身体完全适应了这池泉水,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泉里爬上来。原以为回去之后免不了一番挖苦,没想到对方压根没有露面,只能隔着一面竹墙听到白岐传来的命令“我不想用晚饭,你去帮我把那些剩饭都处理了吧。”
说是剩饭,等顾然穿好衣物拿起一看。那饭菜竟是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甚至还隐隐有些香气飘荡。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明白对方什么意思了。顾然强忍着喉头的哽咽走进竹林,坐在石头上大口吃着自己从未享受过的美味。
有些咸湿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入碗中,他用力吞咽着米饭,心里酸酸地想:原来米饭是咸的啊。
米饭是咸的。这是顾然第一次对幸福的定义。
他将碗筷送回去后又在外面转了两圈,直到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发现小黑后才松了一口气。等兜兜转转回到卧房,已经有不少人满脸讥笑等着他了。
“哎哟~有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可真是命大啊。”
“谁说不是呢。被白蛟打了半个时辰,背上早就皮开肉绽了吧。嘻嘻。”
有的人甚至变本加厉“我可不想明天早上醒来发现屋里多了一具尸体。哕!真晦气!要死死远点儿!”那人一口唾沫袭来,顾然立马跳出门外,生怕沾到对面的脏东西。
屋外月明星稀,和屋内的乌烟瘴气正好形成对比。幸好还没进到深秋,天气不算刺骨,顾然灵活爬上一处粗壮的树枝,枕着脑袋侧躺下正欲入眠。
他小时候也经常和村里的同龄人爬上爬下,好像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时他也有个恬淡温馨的家。只是后来……后来发生的事已经被浓浓的困意掩盖,他也半推半就进入梦乡。
这晚睡得并不安稳,可能太冷了,可能树枝太硬了,也有可能是他一时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
他搞不懂对方图他什么,要人脉没人脉,要武功没武功,甚至要长相也只能勉强说得上清秀。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他怕一觉醒来得知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梦,所以睡得格外不踏实。
顾然最后是从树上“掉”下来惊醒的,准确来说,是平日素来看他不顺眼的所谓师兄一脚将他从树上踹了下来。幸好她睡得不深,在头脑着地的前一刻及时调整姿势,不然现在的下场恐怕和旁边摔烂的果实一样汁水四溢。
“日上三竿了还不赶紧去白师兄那里领罚?能活着回来是白师兄对你手下留情,别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而他还在原地琢磨着:原来师兄姓白。
从来没人告诉他这绝云谷的各种人物,但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他眼里只有“白师兄”。
他把这个称呼翻来覆去在嘴里回味了上百遍,最终站在竹屋面前却像个羞涩的小姑娘一样怎么都叫不出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刚起了个头“白……白师兄!”就被里面的人打断了。“来了?还是和昨天一样,把衣服脱了。”
顾然不疑有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解了,准备继续昨天的流程。时辰尚早,竹屋外更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虽然有些凉意,但始终不敌顾然心中的火热。
白岐这会儿才梳洗完毕,懒洋洋有些提不起神,看到外面那个小小的准备接受惩罚的家伙却神采奕奕,便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
柔软的指尖触及到那一道道鞭痕,上面已经结起薄薄的血痂,康复速度在灵泉的滋养下算很快了,但是比起白岐原本的预想还是差上许多。
还是身体太差了,捏住对方细弱的手腕,他发现对方果然一点武学基础都没有,完全是一张干净又脆弱的白纸。是好,也不好。白岐决定得让他先调养一下身体。
顾然这会儿紧张极了,不仅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反而可以感受到后背似有若无的抚摸,结痂的地方本来就痒,可他现在却觉得被碰过的地方反而一片火热。这阵热度蔓延到他耳根,这还是他第二次感到难以为情。第一次是鼓起勇气喊白师兄的时候。
对方又捏起了他的手腕,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四处游走,他虽然不懂,却完全放松将自己交给对方。
白岐改变了主意,低头在顾然耳边嘱咐道:“接下来的过程有些痛苦,但你一定要扛过去。”他的叮嘱不仅没有让顾然心生胆怯,反而更加意志坚定,黑得发亮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岐,缓缓点头。
那目光似乎要将白岐烫穿,白岐小心翼翼从袖内取出一个竹篓,揭开盖子后嘴里飘出几句古怪的哨声。便有一只特殊的蛊虫从里面钻出,顺势滑入了顾然腕内。
那蛊虫极为细小,没等顾然反应过来,手腕传来一阵刺痛,那虫子就钻入到他的经脉中。
他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疼得满地打滚,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叫喊。身上的更是不停冒出冷汗,很快就把衣服全部浸湿了,牙齿“格格”作响,明明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只觉得每一束阳光都像冰针刺入他体内。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只知道被痛晕过去之后又反反复复被痛醒过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时间可以被拉得如此漫长。
他原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有一只手一直牢牢抓住他,让他不会在痛苦的长河中彻底迷失。于是他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路前行,终于在一束白光之后清醒过来。
淡雅的熏香钻入鼻孔,他可以明显感觉自己躺在一处软榻上,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立马牵动着指尖另一端那人的神经。
那人握着他的手,立刻关切地问道:“,你醒了?来,先喝点水。”一盏碧绿的茶碗被递至唇边,他赶紧“咕咚咕咚”全喝了。
用力眨眨眼睛,发现自己不仅被搬进竹屋里面,睡在师兄床上,而且连……连衣服都换了一套全新的。想到这里,他面露尴尬之色。
白岐虽然只年长他四岁,但之把他当小孩子看待,稀松平常地回答道:“你原本那套衣服全湿了,还被滚得到处都是泥,我就给你换了套新的。现在都晚上了,先用饭吧。”
顾然嚅嗫半天,也没能问出那句:是师兄你帮我换的衣服吗?只好羞红着脸一头扎进白岐怀中,反复喊着“师兄。”
白岐这也是第一次被撒娇,只好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的后背,回答道:“我在呢。”
顾然抬头露出一双乌黑晶亮的双眸,试探地问:“师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白岐被这双眼睛盯着心都化了,柔声说起自己的名字“白岐,黑白的白,岐山的岐。”
顾然郑重地点点头,也向对方介绍起自己“师兄要记得我,我叫顾然。”说完挠挠头,对此也不知道怎么向白岐解释。
白岐笑了笑,捏捏他没有多少肉的脸颊,嘴上说着“我知道”,心里暗暗补充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