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六月末正是山雨频发的季节,在雨水充沛的滋润下,山上陆陆续续冒出一些可爱的小家伙,正是寨民们倾巢出动享受丰收的时候。
至于采摘处理完之后的药材食物之类资源,总要去和外面的商人进行交换。这个任务往往落在白岐头上,毕竟有一个中原人出面打交道,不论是语言还是为人处世,总归是方便许多。
他们平日里的往来贸易地点虽然正处两国交界处,偶有矛盾摩擦发生,但以白岐的武功也足以轻松应付——直到今日被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抵住喉结。
“这位大侠,有话好说。我们不过是出来做生意的,回去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您行行好,就放我们一马吧。”虽然白岐曾经也是个鲜有敌手的英雄少年,不过出门在外,打不过就求饶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和他一同出来的阿幼朵眼里泛着泪花,显然有些吓坏了,她深知以自己的功夫肯定伤不了面前这人,只好带着哭腔求道:“你,你不要动白哥哥,我们带出来的东西都给你!你不要动他好不好?”
这句“白哥哥”像电流一样击中手拿长剑那人,闻言,他手腕只是轻轻一抖,便在白岐颈边划出一道艳丽的颜色。吓得阿幼朵发出一声惊呼。
比起那微不足道的刺痛,白岐感觉到身后那人压迫感十足的的胸膛正一点点贴近自己的后背,耳边传来令人心惊的话语“师兄……在外面有家了?”这声音虽然满是委屈,甚至算得上好听,但只让白岐觉得一阵胆寒,引起脖颈上一片战栗。
既然已经知道来者何人,那他就丝毫不奇怪了。如今这江湖里能在五十个回合内能拿下自己的,除了他的这个天才师弟之外,再无旁人。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
对方虽然占据上风,但语气却依旧楚楚可怜,“师父病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师兄的。”与他拿剑要挟白岐的动作形成剧烈的反差。
白岐败下阵来。长叹一口气,故作镇静道:“你先把剑放下,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既然白岐发话,顾然必定一一照做,不仅是因为他知道白岐不会骗他,而且就算这真的是白岐的权宜之计,他也有信心将对方抓回来。
这次,他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师兄在他眼皮子底下溜掉。
见顾然放下长剑,阿幼朵连忙上前为白岐拭去颈边的鲜血,又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药瓶,俨然要给白岐上药。
她这一系列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在顾然眼里却十分刺眼,一把从她手中抢过止血散,冷冷道:“不用了,我来给他上药。”
“你……!”阿幼朵从未见过这么蛮横无理之人,如果不是他,白岐又怎么会多添这一道伤痕?现在又说要亲自给白岐上药,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白岐眼见两人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伤竟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只好从顾然手中拿过药瓶,无奈道:“我自己来就行了。”当着两人的面给自己上了药后又将阿幼朵拉到一旁,跟她反复叮嘱还有哪些待办的事项,不然他实在不放心就让阿幼朵一个人回去。
阿幼朵是白岐来到寨子定居后一手带出来的小姑娘,她在许多事物中都颇有天赋,不论是苗疆蛊术还是世事常理,她往往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因此白岐这半个老师也十分喜爱她,显然是当自家闺女教导了。也正因如此,他也经常带着阿幼朵出来见见世面,和旁人多打交道。
小姑娘虽然聪明,但还是太过单纯。白岐前前后后唠叨了许久,直到顾然在一旁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他又嘀咕了几句才做最后的道别。
“我得走了,来日有缘再见。”
阿幼朵从来没想过离别来的如此之快。哽咽道:“那,那你还会回来吗?你答应我,你会回来的。如果……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中原找你。”
白岐没有一丝犹豫,马上回答她“当然,我答应你。”话音刚落,便被顾然将他从阿幼朵身边无情地拽走。
顾然将白岐双手反剪至身后,不容反抗地捏住他的手腕,紧接着在白岐柔软的耳垂上带有警告意味地咬下一口,“师兄,轻易给别人许下承诺可不好。”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炸开,白岐几乎要被顾然乖张的行为吓得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实在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三年里对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阴戾。
或许白岐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三年前会因为他大胆的举动而惊慌失措,三年后亦是如此。
两人一路无言,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水裹挟着泥土,顺着陡峭的石壁没入溪流,不一会儿乌云散去,强烈的阳光又蒸出带着土腥味儿的水汽,将气氛搅得更加粘腻。
白岐心里暗自盘算着逃脱之法,却碍于顾然和他贴得太近,那些小动作根本逃不出他的眼睛。于是只好转身命令道:“我要方便一下。”
顾然面不改色“就在这方便。”眼神则是不加掩饰地盯着白岐,似乎在昭示自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白岐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他早就想到顾然不会上当,只是“哦”了一声,于是顾然便转过身去。等到白岐的声音再次响起,顾然吊着的心才稍微放下。
纵使顾然清楚白岐的一举一动,他却依旧患得患失,三年,他再也无法忍受没有白岐的三年。他知道白岐不会这么乖乖和自己回去,他害怕着却又期待着白岐不知何时到来的逃跑:害怕复来的抛弃和背叛,却又期待着将白岐困于自己的五指山中。
顾然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将白岐抓回来之后的场景,当这天到来之后却开始手足无措,他好像应该惩罚对方的不告而别;又或是将自己心中的情感尽数抒发。唯独不能接受两个人形同陌路的结局。
等到天空的尽头燃起炽热的晚霞,顾然也燃起篝火准备在此安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水囊和干粮喂给被捆住双手封住穴道的白岐。刚喝完水的唇瓣看上去十分潋滟,让人忍不住用大拇指反复碾过摩挲。
顾然不禁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三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白岐快被这灼热的眼神烧穿心脏,直到这时白岐才敢回应顾然露骨的目光。一个从来不敢触碰的想法从白岐心中冉冉升起——可是师弟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不敢去想,因为这个念头会像野草一样迅速占领他的大脑。
于是他不打算撒谎,“我……唔!”剧烈的疼痛将粘腻的气氛搅乱,白岐丝毫没料到这次的疼痛会在这个时候发生。他瘫软在地,颤抖着抓住顾然的手腕,视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艰难地从牙齿中挤出几个字“把,把我……绑起来。快,快点!”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顾然打了个措手不及,白岐在地上被折磨得变形的五官刺激着他的神经,将内力导入他的静脉探查了一番,发现里面竟然蕴含着磅礴的真气在冲撞他的五脏六腑。
顾然不敢大意,却也不忍真的将白岐绑起来。只好将他圈入怀中桎梏住他的挣扎,疯魔一样输入自己的内力为他调理真气,亦如以前白岐对他那样。
“呃……啊!”尽管白岐拼命忍耐,却也难以抗拒那样深入骨髓的折磨,他将下唇撕咬得血肉模糊,却无法减轻身上一丝一毫的疼痛。
唇上的艳红反复刺痛着顾然的双眼,他从未见到白岐受过这种折磨失态至此。
一旁经过的小蛇被反常的动静吓得仓皇逃窜,却又不舍那娇嫩欲滴的蛇果,鲜美的汁液四散开来,惹得贪婪的家伙吐着蛇信子将地上鲜红的液体一一舔舐干净。
这反常的动静持续了许久,后面渐渐平息了下来,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顾然尽自己所能地克制着吮吸垂涎已久的柔软,腥甜的气息在唇齿间交换过渡。直到顾然几乎耗尽自己所有的内力,才将白岐安抚下来。
山间本就湿热,两人的贴身衣物也被彻底浸湿。白岐大口汲取着新鲜空气,鬓边的湿发可怜地耷拉在一旁。顾然在一旁耐心地为他擦去汗珠,时间仿佛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师弟的背影不复曾经那样瘦弱,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他的肩膀变得结实而有力,充满了青年勃发的气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懂的孩童了呢?
顾然知道白岐正盯着自己的后背发呆,他明白现在恐怕暂时回不去了。至少他不能把这样的白岐就这样带回谷中。
就算他早已知道归途不会顺利,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师兄的身体竟然如此严峻,他不敢掉以轻心。但是好在——他嘴角勾起一个满足的弧度——师兄并没有逃跑。这个结论让他心情大好,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半跪着背对白岐,示意对方赶紧趴上来。白岐将绵软的双手搭在顾然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阔别许久的温度。
“师弟。”
“嗯。”
“师弟”
“嗯。我在。”白岐反复呼喊着顾然,好像是为了确定他们曾经的关系是否还延续至今,直到得到顾然肯定的回答才善罢甘休。
“我要回寨子里一趟,我们先去找阿幼朵。”
“好,我知道。”
白岐现在筋疲力尽,只觉得脑袋在“咕嘟咕嘟”冒着泡。他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如果刚刚在他身边的人不是顾然,心里就一阵后怕。这种程度的蛊虫暴动,除了精通蛊术的苗民,恐怕只有顾然这么雄厚的内力才能镇压。
顾然为了在夜深之前尽快回到村落特意换了条路,周围稀疏的树影随着落日余晖的碎屑倾洒在他们身上,一阵微风拂过,林间枝叶正“沙沙”作响,吹散身上的些许湿热。
时间好像被拨动的转盘,回到了他们还在绝云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