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过去他确实幻想过千万遍要杀死洛九陵证道,但可笑的是,他与这人确实缘浅,千余年里只勉强算是见过半面,这导致他以前压根就不清楚洛九陵到底长啥样。
结果现在就悲哀了,他竟根本无法将自己过往千余年里累积下来的恨意、痛苦、遗憾、执着、不甘……与面前这张尚显稚嫩的少年面孔联系起来。
他下不去手啊!
怎么办?
他都快哭了,心道怎能如此?我怎么能下不去手呢?惊慌间手都开始有点儿抖了……
“喂,你抖什么手啊你?”洛朝看出来他神色间的迟疑,急得恨不能直接一头撞死在他剑上。
“我、我我……”顾归尘也慌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啥话也说不出来。
洛朝见他回个话也墨迹得要命,实在没耐心了,干脆一步上前,直接抬手握住了那剑锋,也不管手掌瞬间给锋利剑刃割破,五指缝里流出血来,只强硬地替他将剑尖抵到自己咽喉处,并再次命令道:
“不用再考虑了,就对着脖子,抹一下,一眨眼的功夫就完了!”
顾归尘看到那剑尖在他喉结下方一寸的位置刺出了一点鲜艳的伤口,脑子里霎时轰隆隆的一阵巨响。
太近了,近到他只须将长剑稍稍向前一伸,对方的性命就会了结在自己手上!
尽管深知眼前一切不太可能是梦,但这一刻,顾归尘还是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洛九陵,居然真的要死在我手里了?
过去千余年里,不管受到过多少奚落嘲讽,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弑帝证道”的执念。
这妄念怀抱得太久了,后来不受控制地渐渐演变成怨念,有时他心里太恨,也不是没有偷偷幻想过洛九陵以各种不同方式惨死在自己手上的画面……曾经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几乎成为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然而,说句不怕丢脸的话,他自个儿心知肚明,这也仅仅只是个幻想罢了。
现实里,他非常明白,自己的道途已经被折断,仅凭自身永远无法达到圣阶的修为,即便某天他真有机会与洛九陵交战,最终落败并惨死的那一方,也只可能是他自己。
今日之前,他哪怕是做梦也想象不到,有天,他那仰望了一生的宿敌,会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身体的全部脆弱致命之处,任由他取走性命。
现在他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事实:我不该犹豫分毫的,我此刻只要向前轻轻挥一剑,洛九陵就会死在我手上……等等,什么?洛九陵马上就要死在我手上了?
想到这里,顾归尘脑海里又蓦地轰隆隆暴起一阵惊雷,倒不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倘若我真的杀死了九陵帝尊,那可绝不是一件小事啊!
任何朝代的开国皇帝忽然暴死,想都不用想,必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载入史册的大事。
甚至假若这死讯传开后,没有及时安抚好人心,会引得天下动荡、战乱四起,亦未可知!
以前,顾归尘从未想象过自己真能杀了洛九陵,因而也从未考虑过,假如他真的杀死洛九陵,会对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
现在忽而惊悟:如果他杀死帝尊之后,天下陷入战乱,黎民百姓受苦……
如此可怕的后果,他怎能承担得起?
他不要做千古罪人啊!
……
“喂,你到底还在磨蹭什么啊?”
他在那边想七想八的同时,这边洛朝见他半刻钟里居然纹丝不动,而且不知为何神色忽而惨白惨白的……洛朝实在搞不懂他在拖延什么,已然心急如焚,眉头拧到死紧,正要再催一声呢,却被他惊慌失措地抢先问了一句:
“你、你的遗嘱立好了吗?”
“哈?”洛朝明显给他问得一呆,“你说什么?”
正一头雾水呢,却忽然感到手中攥着的剑刃上传来力道——这家伙居然在用力收回长剑。
他完全不解这举措的用意,又是一呆,也就在这愣神的瞬间,手里没注意一松,剑刃顿时脱离了他的手掌。
而顾归尘收回剑的同时,还格外郑重了表情,向他认真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死后,你的皇位,打算给谁继承呀?”
洛朝:“……”
他一瞬间看向对方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傻子:不是,你关心这种问题作什么?
任何人面对仇敌,不都是满腔怨恨亟待发泄,只想立刻手刃敌人复仇吗?谁会有功夫在复仇时刻分出心思去考虑敌方家里的继承问题啊?
更别说他已经重生了,在目前的这个时间点上,他完全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认识任何修真界人士,也没有亲朋,算得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又哪里来得个皇位要传承呢?
偏偏顾归尘始终没意识到他俩重生了,见他那一言难尽的神情,便误以为他可能真的忽视了这个,赶忙继续向他强调道:
“你可别不重视,如果你不立好遗嘱,死后各方势力为了争夺皇权,导致天下战乱可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种大有可能发生的惨烈情形,顾归尘就止不住地感到害怕,他生平头一次升起这么强烈的民生忧患意识,表情无不沉痛道:
“虽然,你作为我的天命宿敌,我确实很想杀了你,但我依旧不可能把自个儿的私怨,放置在苍生的安危之上……”
接着叽里呱啦罗列起“遗嘱对天下局势稳定重要性”一二三四点……洛朝听得一脸麻木,心道:
所以这家伙归根结底是在担忧世界和平问题喽?
登时,他看向顾归尘的眼神都变得格外复杂:
怎么说呢,这家伙乍看上去,一身红衣肃杀染血,长相又清冷俊美,放在某些影视剧里,这形象妥妥是个反派疯-批美人。
所谓反派么,自然是极度自我的,为了报自己的仇,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
哪想成,这家伙只是打扮得像个反派,骨子里居然是一个善良守序阵营!
离谱啊,真是离谱!
洛朝简直要自嘲一声“我真是自愧不如”,因为,与世界和平相关的这些问题,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管了。
早在这红衣剑客来到这里之前,在他决定对自己痛下杀手那一刻,他就已经不愿意再理会这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了。
虽然,他也可以安慰自己:至少,我一人的身死,影响力还远不止于能大到改变历史的走向。这一世,在我死后,氏族的统治肯定还是会被推翻,帝制依旧会被建立,然后天下会迎来一个长久的和平时期……
可其实他心底也是明白的,他的离去,还是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许多前世因为他的庇护而活下来的人,今生未必能渡过他们的死劫了。
甚至,也不能确定,在他死后,代替他成为起义军领袖的人,其性格会是怎样的。如果此人的权欲过于旺盛、行事过于残暴,甚或者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稳定局势,未尝不会导致这世界前脚刚迈出宗门和氏族之争,后脚又被拖进各大宗门为了争夺修炼资源而发起的混战里去。
乃至,前世他的存在多多少少也加速了战争的结束,今生,没有他去镇压氏族方面的众多圣阶高手,起义军真的能够在短短十几年内速胜吗?如果被拖入持久战,看看这修真界的史书就知道了,这种意味着世界秩序更迭的大型战争,打上几百年都是有可能的。
凡此种种,有太多糟糕的可能性,他其实根本不愿意去细想。
终归,前世他正是出于道德责任感,最终才被裹挟进了那样的命运河流,可他早就厌倦了像前世那样的生活,哪怕他愿意再活一世,也不想再次走到那个位置上去了。
他实在疲于周旋在不同势力之间调配利益关系,至于随之而来的权势声名地位之类的东西,他对之更加毫无留恋之情——某种意义上,在目前的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对他来说,重要到足以挽留住他了。
更不用说,而今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永劫的循环。假如每活一世,他都不得不被这些责任和道德义务给束缚住,并强迫自己去过一种早就厌恨彻底的生活……一世两世的也就罢了,倘若生生世世如此,那他岂不是永世不得超生了?
可他也是一个人啊,他也有感情,也会孤独、痛苦,他不是钢铁、不是机器,他怎么可能承受得了那样的“永劫”呢?毋宁说,此刻仅仅是稍一试想那样的未来,他就感觉自己快疯掉了!
所以,不管这天平的另一端,那属于“生”的选项背后,隐含了多么沉重的道德责任,今生,他也只能选择“死亡”。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重蹈覆辙了。
所以,现在他听着顾归尘一通忧心忡忡的絮叨,内心并没升起半点同样的苍生忧患之情,他只打心底里感到厌烦,便有气无力敷衍道:
“你放心,你提到的这些问题,我早就处理好了。”
并保证:“你大可以放心大胆地杀了我,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的。”
“啊?真、真的吗?”顾归尘有点呆愣住了。
“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吗?”他面无表情的。
虽说,直接告诉对方“我俩重生了”,能更加彻底地打消对方忧虑。但是,重生这么离奇的事情,实在太难解释,他即便说了,恐怕对方短时间内也很难相信。
何况,“重生”对于任何人而言,都蕴含着极大的变数。此刻这家伙对他尚存杀意,可一旦这人得知自己重生,对他的杀心会否坚定如初,会否产生别种利用他的想法,可就难说了。
为避免节外生枝,他决定不提重生这点,见对面的红衣青年眼中仍有疑虑,他只是继续忽悠道:
“你也不想想我是谁,我从了那么多年的政了,做事很周全的,你都能考虑到的问题,我能不提前作好应对之策吗?你担心这个,完全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