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是道侣 第18章 浑水

当那两张面孔在他眼中彻底重合的刹那，顾归尘只觉记忆与现实也混合成了同一个世界。

“你、你是……”头脑前所未有的剧痛，但他这时感到更痛的竟是心脏。

浑身强烈的痛楚中，他额角布满汗水，脸色无比苍白，虚弱着却强行使劲儿，蓦地挣开了洛朝正扣住他肩头的手。

接着他身体又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一步，视线却一直死死盯住对方的脸，嘴唇颤抖着，“你是……”

洛朝见他反应如此抗拒自己，杵在原地也很惊异，不禁打量起他惨白的脸，内心疑道：

这人方才究竟读到了我什么记忆？怎么情绪一下子这么激动？

顾归尘则已然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好像他真的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场景，正面对着毕生宿敌，却毫无还手之力，被对方一剑穿心！

又恰好此时他胸口伤势未愈，十分应景，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并未愈合完全的心口又在汩汩淌血了，登时胸中也无法控制地涌起滔天怨恨——

他不甘心落败，不甘愿死在这人手上，从此道消身殒！

“你是洛九陵！”他的视线几乎要将对面的少年整个钉穿，眸光暗沉，近乎含血吞齿，一字一顿念出这个梦魇般缠绕了他终生的名字。

心头杀念从未如此澎湃汹涌，连他身上几把佩剑也感知到他的心绪，开始轻微震颤，发出渴望饮血的剑鸣！

洛朝听到他寒声念出自己的名字之后，还没来得及惊喜一下“这人终于认得我了”，又见他眸子里旋即迸发出一股无比强烈的恨意——

可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所以这个恨之入骨的眼神，只能是冲着他来的。

他短暂愣怔了一下后，下一秒就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这个眼神，很对劲啊！”

实在太过兴奋，他甚至猛地一步上前，双目灼灼放光，凑近了打量对方。

而顾归尘此刻依旧沉浸在记忆场景中，情绪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表情也维持着那幅深恨中夹杂着痛苦的样子……

洛朝便越看越欢喜，情不自禁赞叹道：

“对对对！太对了！你这个眼神太对了！”

他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了，高兴得恨不能将人家眼珠子挖下来当场吃掉：

“就得是这种……嗯，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的眼神！”

这像极了电影里的大反派！

“你这个眼神，给我保持住！”他激动得差点把手指怼到顾归尘眼皮子上，“千万千万给我保持住！”

说着他太高兴了，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在心里想：这家伙才一确认他的身份没几秒呢，就这么恨他了，等下可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啊？

这也意味着，他很快就要死了！

一想到这点，他高兴得直接手舞足蹈起来，还仰天狂笑着高喊道：

“我要死啦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要死啦！”

而顾归尘方才险些给他怼到眼皮时，本来就愣了一下，现在忽听到这一连串魔性笑声，这声音灌入耳膜嗡嗡作响，竟然直接就把他给吓清醒了。

心神骤然间从记忆场景回归到现实，他还没来得及定定神呢，就一下子看见对方这幅欢喜疯了的样子——

只见原本好好的一个少年，现在简直退化成了神智不清的原始人，时而欢欣乱跳狂笑不止，时而喜极而泣呐喊哭嚎，时而激动得反复一蹦三尺高，甚至一个闪神间，就见他不知如何居然蹿到了院落北边的大槐树上，而后高喊一声“我要死啦！”又跳了下来……

顾归尘完全看傻了，他感觉自己的精神遭受了极大的创击。

怎么说呢，此时换作任何一个人站到这里，面对此情此景，心情都只能是：

震撼，震撼，以及震撼。

方才这短短几刻钟里，顾归尘接收了太多重要信息，其中每一条都需要他花上不少时间好好消化一番。

然而眼前这精神病院行为艺术般的视听冲击力实在是太过强烈了，震撼得他脑子都快停止思考，已经无暇顾及其余重点，满心只剩一种惊恐，满眼只剩一种惊叹，那就是：

这个人，他怎么这么想死啊？！！

讲道理，顾归尘修行有一千余年，勉强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可在他漫长的千年人生里，亦从未见过精神如此癫狂之人——不仅发疯般求别人杀了自己，还会为自己的死亡而欢呼雀跃、发癫狂笑！

倒不是他完全不能理解那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心情，毕竟过去千年间，他自己也经历过许多次彻底绝望的时刻，也幻想过自我了断。

但他每每想到自戮，心情都是万分沉重的，他若某天濒死了，或许会感到解脱式的轻松，可绝不至于如此欢天喜地啊！

顾归尘看向他的眼神越来越惊悚，心道：

这个家伙，明显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最重要的是，这疯子少年，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方才多种证据皆表明，这疯子居然真的是当今修真界帝尊洛九陵啊！

今日之前，若有谁告诉他：那位实力稳居天下第一，权势声名财富地位几乎无所不有的九陵帝尊，其实活得很痛苦，想死想得已经疯了……

他肯定会甩给对方一个白眼，并表示：这种胡话谁会相信？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了，顾归尘只觉如在梦中！

偏偏今天这些遭遇，即便说成是梦，也嫌它荒诞得过头了——他真不觉得自个儿的想象力能丰富到做出这么个梦来。

今日有太多令人震悚至极的事情接连发生，把他的精神冲击得都快要昏眩了。

岂料没等他当场表演一个晕倒，却听那头的狂笑声猛然转成了狂咳：

“咳咳咳咳咳……”

洛朝笑得太激烈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顾归尘真怕他直接呛死，慌忙上前帮他顺气。

他则连连摆手表示不要紧，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看见眼前红衣青年那有点惊慌的表情，几乎带上一点哭腔颤抖着问道：

“你现在，终于肯杀我了，对不对？”

顾归尘面上犹带惊恐，听言下意识点了点头。

主要是他潜意识里也不敢摇头，他真怕他一摇头，这家伙又会立刻发疯寻死！

“谢谢！真的谢谢你！”如愿得到肯定答复，洛朝感激得一把拽住他的手，眼含热泪，“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的到来，谢谢你过来成全我多年的心愿！”

说着一下子没绷住，蓦地一个仰天痛哭：“哇——”

天晓得他盼这一天盼了多久了！一千年啊，前世他可是熬了整整一千年啊！如今可算是熬到头了啊！

对于任何如他一般出生在现代社会的人来说，长达千年的时间跨度都仅仅存在于历史书内。

千年岁月，漫长得远远超出个人想象力的极限，又遑论去亲身体验其中光阴的流逝呢？

若说最初那几百年里，他还能想方设法给生活找点乐子，勉强消磨光阴……那么越到了后来，他简直越是度日如年、日夜盼死。

及至第一千年过去，他的心态已经变成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天崩地裂宇宙毁灭式的渴望早死早超生！

“你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你明白吗？”洛朝的热泪控制不住地滚滚而下，近乎深情地凝望着他，“就好像在沙漠中跋涉到快要死了的人，忽然发现了绿洲！”

“你知道吗？这一刻，你在我眼里，整个人都在散发圣光！圣光啊你明白吗？”

“我甚至看见你脑袋后面有个五彩的轮盘，它在一圈儿一圈儿地放光啊！放光！就跟观音菩萨似的！”

这些疯言疯语吓得顾归尘头皮发麻，他非常想说：我当然不知道你的心情，我甚至有点儿害怕。

顾归尘也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连洛九陵这种生平看似顺风顺水到了极点的人，也会这么想死啊？

他这得是经受了怎样深刻的折磨与痛苦，才变成了这么一个神经病啊？

洛朝不知他内心困惑茫然，紧紧攥住他手腕的双手微微颤抖，满面的泪痕，仍在热烈地表达自身一腔感激感恩感谢感动：

“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命中注定，我才一心生呼唤，你就恰好出现并捅了我一剑，这是怎样缘分深厚的命运纠葛啊？我爱你，我简直爱死你了！”

“我宣布，从现在这一刻起，到我马上生命结束、死在你手里为止，你都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深爱的人！”

这些话肉麻得离谱，吓得顾归尘一张俊脸发白，万万料不到自己生平第一次被人表白“我爱你”，居然是在如此情形下、出于如此荒诞的理由！

他感觉对方攥住自己腕部的手也特别用力，都快掐断他腕关节了！

“如果连你都不能把我从这个世界上带走，那么，还有谁能带走我呢？！”洛朝却越说越激动，语调越来越高昂，“我知道的，你一定是上天派来收走我灵魂的天使！你是我的救赎，是我的光明啊！”

“只要一想到我马上就会死在你手上，我的心脏里，就爆炸开澎湃的幸福！”甚至把他的手强行摁到自己心口，热泪盈眶问道，“你感受到我的幸福了吗？感受到了吗？！”

顾归尘惊恐得连连摇头，“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他很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奈何对方攥得太死了！

“你竟然不能感受到吗？唉，那我就不得不告诉你，这濒死的快乐幸福，就好像灵魂飘上天空，与亿万小精灵一同漫舞……”

说着，洛朝分明还眼含泪水，脸上却绽开了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他终于松开了顾归尘的手腕，双臂高举向天，仰头高喊着：

“自由啊，我在天堂之上，看见了自由的曙光！”

“哈哈哈哈哈哈……往后我就解脱啦，这个该死世界里的任何秩序，再也不能束缚我啦！”

一想到死亡，他就打心底里感到无比痛快！

几乎痛哭流涕着呐喊：“我终于要死啦！”

死后，他将彻底摆脱这个冷漠无情、秩序森严的狗逼修真界！摆脱这个世界曾经加之于他身上的一切规则与束缚！

还有那无穷无尽的竞争、杀戮、暗算……这一整套精密严苛的规则制度，变态地将所有人按照修为等级排序分类，必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继而又逼迫所有人力争上游，逼得低处的人必须不择手段往上爬，杀红眼了也要把上边儿的人拽下来；又逼得高处的人成天惊恐万状战战兢兢，死命攀附住一切能攀附的东西，只怕哪天不慎脚滑跌入深渊！

如此永无止境处于等级攀比、生死竞争中的痛苦，如此碾碎灵魂、剥夺自由、失却闲暇、麻木感情的压抑生活……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