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晚膳是阳春面。
都说长公主府夜夜笙歌,开销如流水,沈隐为晚膳上必备山珍海味感到担忧,这些东西处理麻烦,若要做得出彩,还费时费力。
幸得管家前来告知,长公主今晚想吃面食,便做了道阳春面承上前厅。
今日相处下来长公主虽有荒淫之举,但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尸位素餐,视人肉为草芥之人。
汤水清莹,确是由多种补料肉食慢火熬顿三个时辰才出的一碗高汤。细长的面条一夹拉不到尽头,多翻拍打制成的手工面,嚼劲实足拉得再长也不会轻易崩断。
把热腾腾的汤面呈上雕花桐木玲琅桌,沈隐本欲退下。周管家交代过,长公主用膳之时除了春卷宫令,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在一旁扰长公主清净。
午时把他留在前厅,是府上有规矩——来了新人都得拜见长公主,长公主看中了才能留用。
“你——留下。”
“诺。”沈隐不自觉缩起脖颈,停住脚步。
“坐。”萧凌云柔声说道,指了指她身侧的软座,侍从见状,合上房门,将沈隐困在内堂之中。
下午堂内门窗四开,做了何事干了何事院内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四下门窗紧闭,仅余角落一处门窗可窥月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除了向上蒸腾的面食芳香,空气里还氤氲着热腾腾的气息。
想起灶上老媪的教诲,沈隐含着头,五指嵌入掌心试图掌控神志。
毕竟在场之人,应该只有他觉得气息奇怪,长公主依旧神色如常。她是故意的,还是不知男女大防,沈隐也不敢多猜。
看到俊秀小郎君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不知所措,耳畔,脸颊处都挂上晚霞般的潮红。绝色少有,绯红也是。
萧凌云轻启朱唇已经为下一步做好了准备:“郎君可愿喂本宫。”
“诺”仅尊长公主教诲。
他夹起一勺热腾腾的面,放置翡玉汤匙上却有些许笨拙,直直往前递。
“烫~”她摇头,眉心微蹙,故作娇嗔。
他轻吹热食,再次奉上。
“上面有郎君的涎沫~”她再次摇头拒绝。
这次,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侬语里没了轻浮之气又余凉意:“吃掉它。”
语声语调与午后如出一折——“把外衣褪了,去罗汉床上坐着。”
她可至柔至媚,是因为对一切有着近乎极致的把握,即使语调绵绵,也能让人心生敬畏,不敢与她的命令相背。无论他愿不愿意,她想让人做什么,人就得做什么。
她为君,他为仆。
“可是小人恐污了餐具。”
她嫌弃他的涎沫,怎愿与他共用一匙。若他吃了这勺面食,唇齿之间总是会碰到的。
“那不是还有一副餐具,本宫用那副,郎君用这副。”萧凌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过他的下颚线。
精致的皮肉贴着锋利的颌骨,硕大的耳畔倒垂红珠,烧得通红,长得好,乖巧,又话少,一撩拨就乱了阵脚,笨笨的心思全摊在面上。她的食指有意无意划过红珠表面,当真是觉得有趣。
这数月来她也算见过不少男子,不过三种,要么坚如磐石,不主动侍奉也不受她指使,不解一点风情。
要么曲若千年毒蛇,欲拒还迎,非得攀在她身上讨要些赏赐,太过无赖。
沈隐是第三种,知风情又受她驱使,忍着性子侍奉身上却不自主的染起绯红,恼得不行又只知呆呆应承一句“诺。”当真是有趣极了。
若论俊秀,他是当之无愧的前三。
“诺。”沈隐将另一副新的餐具移到手边,把滚烫的热食翻转移到另一只翡玉汤匙上。
周管家吩咐要准备两副餐食,他还以为是驸马也要回府用膳,原是为此。
新舀了一勺面食,这次沈隐用手轻轻扇走热风,才送到长公主嘴边。
萧凌云直勾勾看着他,将翡玉汤匙上的面食吃掉。
“郎君可曾喂过其他女子。”
“不曾。”
“听闻郎君家中有老母卧病在床,还有一姊妹。”
“是。”沈隐记得,周管家白日里并未询问他家中情况,但仔细回想,长公主府用人谨慎,自会派人查清侍从家中人口。
若他们有查出些什么,沈隐现在应该已经身首异处了,便不再多想,将心思全部放在服侍长公主进食这件事上。
一大碗汤面,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
萧凌云发问:“那是你家姊妹好看,还是本宫好看?”
“自然是长公主。”沈隐没有犹豫,所言确如他心中所想。
“那本宫有多好看。”萧凌云接着追问。
这次,有些难住他了。
席上,他一直低眸不敢直视她,收着下巴把视线都投进热腾腾的汤面里。
“小人不擅言辞。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本宫愿给你这个机会,若打得好本宫重重有赏,若答得不好……”萧凌云挑起他的下巴,强着他直视于她:“本宫便会把他吃掉。”
飘飘然的话语从她嘴中吐出似**,沈隐却知最后一句不是玩笑,是会要命的话。
抬头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有过转瞬即逝的煞气。
沈隐顿了良久,才出口答复:
“栾树一开,便知秋来,长公主便好似那满树绚烂,绯红灯笼在萧瑟初秋中耀眼夺目,独领芳华。”
“只是如此?”萧凌云对这个答复不甚满意,虽说问题事关容貌,各花入各眼,若单论模样,太过苍白。
“长公主可曾听过栾树的传说?”沈隐接着将故事缓缓道出。
萧凌云一只手撑下颌,侧头聆听他所言。另一只手的虎口搭在他的锁骨上方,拇指随上下滑动的喉结移动,食指搭在他的脖颈跳动之处,打着鼓点。
漫不经心,却暗藏杀机,这个姿势,掐死人不过是顺手的事。
“传闻人间疾苦,神仙不忍下凡种下栾树。后来村庄又闹了灾,可栾树依旧盛大,扎根深地,村民沿着它的根系找到了水源,村庄又重获生机。”
“故而村民常在栾树下祭祀,感恩栾树救命之恩,祈祷神仙再降福祉。”
“长公主有恩于我,便是小人心中的栾树。”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恩从何来?”
今日她一直想着如何逗他,欺负他竟有恩情在,从未见过这般老实的小郎君。
“又或者说,郎君打算如何报君恩。”
她一向施恩不图报,今日不知恩从何来,突然想知如何报恩,究竟只是巧言善辩,还是言辞切切。
沈隐只回答了后半句:“愿君所愿,喜上眉梢,长安万世,此意绵绵。”
愿她心想事成,愿她永远喜上眉梢,愿她长安,此情此意连绵不绝。
她笑了,没有回答,只是栾树梢上的绿叶沙沙作响,栾花齐开,飘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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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房门被猛烈撞开,打破此地温柔。
一脚飞踢打翻沈隐身下软座,连滚带摔撞到门框上才停止,他抬头就看到刻着“江”字的金色腰牌,刺入眼眸。
“听闻长公主府上进了贼人,臣特地前来相助。”朗朗书生手持折扇,步入内堂,一道月白色流云锦袍的身影出现。
袖口处的竹叶翠绿葱葱,针脚紧凑不歪,应是京中顶尖的绣娘才有的功夫。
大战之后平民尚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之时,请顶尖绣娘裁衣,穿得起流云锦,唯有世家是也。
江家便是长安八大世家之一,历经两朝依旧繁盛。
前朝旧事随流水,魏阙新幡卷暮云。
唯有江声流不尽,年年依旧半朝闻。
这是民间孩童朗朗上口的歌谣。
江家两朝为相,江逾白在朝堂上的门生就有近三十几人
新帝登基一月后,长公主萧凌云与当朝宰相江逾白长子江予谦成婚,保住江家两朝繁盛。
新帝特下指令,许长公主萧凌云婚后无需迁入江府,仍居长公主府,驸马自便。
二人成婚后第二日,江予谦便回了江府。自那日起,长公主日日召俊秀男子入府。
半年光阴流转,长公主与驸马不合已是人尽皆知。
“我这就替长公主清君侧,不扰公主清净。”随着江予谦一声令下,侍从高举手中长剑,必将稳稳落下。
沈隐眸中长剑越来越大,利剑刺破氤氲的空气,长啸划破耳廓。他闭上眼,等待命运降临。
乱世之中穷苦庶民,命运总是由不得自己做主。
唇上被一柔软包裹,与他口中的阳春面余香同出一路,细细的贴,慢慢的品。
沈隐睁开眼,视线可及处,充斥着栾花香气,长公主身后的长剑被江予谦牢牢抓住,悬在半空。
一吻毕,萧凌云眼中毫无**,指纹轻轻擦过他的唇峰意欲难平,将他扶起藏在身后。
“滚。”萧凌云冷声道,多给对方一个字都不愿,拉着沈隐欲往外走。
江予谦眼尾猩红,夺过侍从剑柄,直指二人:“今天,你和他只能走一个。”
萧凌云仰头,将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剑锋之前:“江予谦,本宫是长公主,你才能是驸马。”
除了陛下,所有人见她,该自称臣,自称小人,包括眼前的驸马。
她拉着沈隐往前进,他执剑步步后撤。
若不是她,他不过是江氏府上再平凡不过的庶子罢了。
江予谦几乎怒吼,将他为数不多的底气托口而出:“若没有我江家,你这位长公主早就横尸长安。”
“故而为报江相救命之恩,本宫的哥哥不是依诺,将本宫许配给你了吗?”
“可你从来就不属于本宫!萧凌云你——还有你们萧家欺人太甚!”声声怒吼,撕下世家贵公子哥珍贵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