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康值房内的死寂,如同瘟疫般蔓延至整个钦差行辕。那半张残信上的“宣武”二字,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杨舒明与温序竹心中各自激起了无法言说的汹涌暗流。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看似风平浪静。漕运衙门的官员们变得更加恭顺,有问必答,但眼神深处的惊惧与防备也愈发厚重。潘允文更是亲自坐镇,配合调阅一切文书,姿态放得极低,仿佛要将所有嫌疑都洗刷干净。
杨舒明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比前几日更甚,不是在馆驿里听曲逗鸟,就是带着纪云去街上闲逛,对案情的“关心”似乎只停留在口头。但只有纪云和杜泽知道,他夜间书房的灯火,亮得比以往更久。
温序竹则更加沉默,她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库房里,面前堆积的账册换了一批又一批。那半封残信被她小心收好,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青渠和青黛。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旦触碰,可能万劫不复。但同时,一个念头也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杨舒明对“宣武”二字的反应,绝非寻常。他,或许并非忘却家仇。
这日午后,温序竹在核对一批旧年漕船修缮记录时,发现了一条微弱的线索。记录显示,去年曾有数艘隶属于江宁漕帮、但登记用途模糊的货船,在城西一家名为“速达”的私营船坞进行过不止一次的“特殊加固”,费用高昂,且支付款项的来源并非漕帮公账,而是一个代号为“辰”的私户。
“青渠,”温序竹放下卷宗,眼神锐利,“我们去一趟城西‘速达’船坞。”
“小姐,是否先知会杨将军?”青黛有些担忧。近日气氛诡异,赵文康刚死,她总觉得暗中有人窥视。
温序竹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必。他自有他的路子,我们查我们的。此事不宜声张,我们轻装简行。”她有种直觉,这条线索必须尽快确认,迟则生变。
几乎是同时,杨舒明在馆驿中也收到了纪云带回的消息。
“公子,‘速达’船坞的老板,昨夜暴病身亡了。”
杨舒明把玩着玉佩的手指一顿,眼中寒光乍现:“这么巧?”
杜泽沉声道:“对方在清理首尾。赵文康是一条线,‘速达’是另一条。他们动作很快。”
杨舒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温序竹那边有什么动静?”
“温大人刚刚带着青渠姑娘出府了,方向……似乎是城西。”纪云回道。
杨舒明眉头骤然锁紧:“城西?她发现了‘速达’?”他猛地转身,“纪云,备马!杜泽,你留在此处应变。”
“公子,您……”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杨舒明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对方连杀两人,绝不会介意再多一个钦差!”
……
城西地势渐高,民居稀疏,多是一些作坊和废弃的仓库。“速达”船坞坐落在一条僻静的河道岔口边,此时已是门户紧闭,一片死寂。
温序竹与青渠下马,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木材腐朽的气味。
“大人,有些不对。”青渠手按在腰间的短刃上,低声道,“太安静了。”
温序竹点头,示意青渠上前查探。青渠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贴近船坞那扇虚掩的木门。
就在青渠伸手推门的刹那——
“咻!咻!咻!”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船坞两侧的矮墙和高处的窗口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门口的温序竹和青渠!
“大人小心!”青渠厉喝一声,短刃瞬间出鞘,舞动如轮,格开数支弩箭,同时身形暴退,一把将温序竹推向旁边的拴马石后。
弩箭钉在木门和地面上,箭簇幽蓝,显然淬了剧毒!
紧接着,七八名蒙面黑衣人从隐匿处跃出,手持利刃,一言不发,直接杀向二人。这些人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招招狠辣,直奔要害,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青渠武功虽高,但既要护着全然不会武功的温序竹,又要面对数名好手的围攻,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名黑衣人觑得空隙,刀光如匹练般直劈温序竹面门!
温序竹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一柄长剑后发先至,精准地架住了那必杀的一刀!火星四溅中,杨舒明高大的身影已挡在温序竹身前,他眼神冰冷如刀,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手中长剑一抖,震开对方兵刃,反手便是一式凌厉无匹的直刺!
“纪云!”杨舒明低喝。
“是!”纪云如同鬼魅般从另一侧杀入战团,剑光闪烁,瞬间便缠住两名黑衣人。
有了杨舒明和纪云的加入,战局顿时扭转。杨舒明剑法大开大阖,势沉力猛,带着军中搏杀的惨烈气息,与青渠灵巧狠辣的短刃配合,竟隐隐压制住了那群死士。
然而,对方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一名黑衣人见久攻不下,猛地吹了一声尖锐的唿哨。
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们有援兵!不能恋战!”杨舒明格开一刀,对温序竹急声道,“跟我走!”
他一把抓住温序竹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拒绝,拉着她便往河边的密林方向突围。纪云和青渠断后,且战且退。
箭矢不断从身后射来,杨舒明将温序竹紧紧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开流矢。温序竹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灼热温度,以及那坚定无比的牵引力量。
冲入密林,光线骤然昏暗。身后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依旧紧追不舍。
“这边!”杨舒明对地形似乎有种天生的敏锐,拉着她在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山林中穿梭。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他才猛地将她拉入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狭窄山隙之中。
空间极其逼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温序竹靠在冰凉潮湿的岩壁上,急促地喘息着,官袍被荆棘划破了几处,发髻也有些散乱,但眼神依旧镇定。她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杨舒明。
他额角有一道被树枝划破的血痕,绯色的衣袍上也沾染了尘土和暗色的血迹,呼吸尚未平复,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桃花眼,此刻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意、劫后余生的凝重,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关切。
“没事吧?”他声音沙哑,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扫过,确认没有明显的伤口。
温序竹摇了摇头,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他依旧握得很紧。他的掌心滚烫,那温度仿佛透过皮肤,一直烫到了她的心里。
“青渠和纪云……”
“他们能应付。”杨舒明打断她,目光警惕地望向山隙外,“当务之急,是确保你的安全。”
温序竹沉默下来。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外面追兵的声响似乎彻底消失了,山林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却比之前的厮杀更让人心悸。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伤痕,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怀疑,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绝不是一个沉溺富贵的纨绔。
他隐忍,他谋划,他心中藏着和她一样的血海深仇。
而今天,他为了救她,几乎豁出了性命。
黑暗中,两颗在孤独复仇路上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心,因为这场生死相依的追杀,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某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与联系,在这逼仄的山隙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