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盛和刘自心站在土路上抽烟,烟气漶化他们的脸目。他们到这个副本为止,参与了快二十个副本,不算新手,仍然觉得盲目。与常常出现在作品中的副本实在不同,既没有规则以供摸索也没有时间限制,更没有恐怖阴森的鬼魂。
明晃晃的任务摆在台面上,任务本身并不催着人去完成,除了第一场会议必须参加以外,其余均无所谓。听说论坛上甚至出现过关于“未完成副本”的帖子,他们没缘分看到原帖,从诸多复制贴中模模糊糊地听了个大概。
那场参与副本的人没有一个人离开,副本也并未结束。工会认为是“进入游戏后未执行初始任务导致通关任务未开启而引发的副本永不结束”,是真是假不知道,但不影响这一件事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怪谈,人们也对副本产生了许多猜测和设想。譬如更高维度的力量,怨灵的执念,黑洞穿越等等等等,没有实际的答案,天南地北地猜。
刘自心并不在乎这些需要动脑子思考的事情,他就想离开,回家吃饭,但能不能离开又没那么重要。他是喜欢讲缘分的那种人,在某地死掉也是缘分,或命运。
薛盛使劲吸食最后一点烟,一边呼出白气,一边问他:“你有眉目没?”
“没有,就跟着捉狐狸呗,我反正懒得去杀人。”刘自心对着地里的菜弹烟灰,睃他一眼,“怎么的,你有他们都没有的线索?”
“不能说是线索吧,一点信息差而已。”薛盛将烟蒂丢在脚边踩进地里,“我跟闵以轩,江书南本来是打算去干掉顾妙那两个小妞的,去了之后吧,她俩提议可以杀个显眼点的,我是无所谓,杀谁不是杀呢。还没定下来到底怎么整,Orion就钻出来了,本来约好给那个金头发的位置,但是约定这种事随时毁约都是常事。第二天上山的时候我跟江书南隔得挺远,我就晃到一眼他和江书南在说话,我觉得可能是Orion把江书南和闵以轩引走杀掉,他要杀两个人很容易,而且也是刀伤。”
“所以呢?你打算找狐狸还是指认他是凶手?”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个逻辑太顺了,根本不敢选他。你知道有些人很会玩儿,简直是聪明得要死,这么明显的动线几乎不可能出现。”薛盛低头抓乱头发,一双小船似的黑板鞋泊在他身边,没等他抬头看去,先感觉到脖颈处湿润,以为落雨,等到疼痛啃上他的身体时已经回天乏术。
一个人被杀时极少情况下能够做出反击,想象中的英勇通常是存在于极少数人身上的。刘自心离他如此近也未反应过来,刺第二刀时他才伸手去抢夺薛盛的生命。他们跌倒田埂边方看清凶手,一个年轻的拿着匕首的女生。
她向他们走来,匕首反射光芒,刘自心冲上去抢刀被她闪身躲过,下一刀扎入薛盛的小腿,因被刘自心拖拽而划穿他的小腿。薛盛惨叫一声,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求生意志让使他捂着脖颈奋力往前爬,泥土被他的手指挖起,再由血液染色。
她与刘自心撕打,根本上是毫无章法的一场争斗,凭借力量的时刻她还有思考的瞬间。两性之间的力量有差距是真的,但为什么明知有差异的情况下不鼓励强健而鼓励细瘦,就是社会需要回答的问题。
匕首插进他的肩膀,对自己说没关系,武器会消减差距,不要怕,我是从万万千千人中冲出来的那个,我是强韧的那一个。
血喷她满身,从生命的罅隙里看见李儒生过来,走泥路像走独木桥,看着在摇晃又根本不会掉下去的走,双手插兜,肩膀微微耸起,稍微偏头咬着香烟,笑容宛若星子。他扯开刘自心时气势恢宏,哗地甩到一旁,蹲在田埂上,双手架在膝盖说:“做得好,把他杀掉吧。”
她看一眼倒在不远处挣扎起身的刘自心,表情空了瞬,然后问不用管他吗?李儒生说不用管他,专注眼前的事情就可以了,妹妹。她望望刘自心,望望李儒生,接着走向薛盛,忽视他的所有语言与眼泪,心中眼中只有她与她的匕首,落刀的瞬间与她参加系考时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刻完全重合。
系考她通过了,生命的考试她也要通过,代价是他的死。
刘自心知道没有救援的必要,选了条路逃窜,风就是风的气味,一个人死了,对世界没有巨大影响。周围的绿色像是站起着的围栏,他在其中奔跑,跑到最窄小的那条生之路时背后传来向前的力,一双腿勾上他的脖颈,勒断他的行动,世界天旋地转,他扑摔在地。
那人拿膝盖压住他的背,双手抓起他的头颅,刘自心听见他说:“别怕,会有点痛,但很快就会结束。”
咔嚓一声巨响,头颅如陀螺,这才有命在最后的视觉里看见对方的脸,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流线的脸型,圆润的鼻头,婉曲的不忍。
李儒生掉过脸,把下巴搁在肩膀喊:“宝贝,那边搞定没啊?”
“搞定啦。”
许猷汉躬身拍掉裤子的灰尘,一壁靠近李儒生,伸手问边清要匕首。银宝暄从旁边走出,拿湿毛巾给边清擦脸,擦手,干净外衣搭在臂弯。边清喊姐姐,流露出低落和胆怯。银宝暄摸了把她的脸颊说别怕。许猷汉跟着安慰了两句,拿着匕首返回刘自心身边,拿他的衣服擦净刀柄,托着他的手掌握住刀柄,然后让薛盛也握了下刀柄,随意地甩到他们二人之间。
“哇,宝贝好利索。看银宝暄紧张的那样,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点笨拙的甜心呢。”李儒生伸手勾住他的腿,脑袋靠了上去,“腿伤成那样还能恢复到这种程度,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水平不一般吧。”
银宝暄睇他一眼,接过边清换下的血衣,注意力已全部转移到许猷汉的回答上。
“讲屁话哦,我要是没受伤搞定你也是绰绰有余好嘛。”许猷汉从他手里抢自己的腿,他不肯松手,任由许猷汉带着他往旁边走了许多步。许猷汉觉得搞笑,咧开笑,笑声飞高了就看不清。
李儒生也在笑,心想,这两个人是完全的两个极端,其实要两个不是不可以,他不大在意这个,但他觉得银宝暄说错了,不是他们这些人接不接受的问题,就是许猷汉接不接受的问题。
李儒生的手往上摸,勾住他的手指,问:“宝贝以前学什么的?有没有恋爱?恋爱喜欢什么类型的?”
“滑头鬼,问别人之前得先说自己的。”许猷汉把他拉起来,跟着银宝暄和边清往旁走。几个人闪进边家的院子,在厨房舀了半勺菜籽油倒在衣服上。许猷汉摸出火机递给边清,银宝暄拍拍她的肩膀,口吻蒙着一层虚假的温柔怜惜说,别怕,烧掉它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语言灌溉边清,眼光捕捉许猷汉。边清点点头,躬身点燃血衣。边清静静地,下巴藏在外套里,盯着熊熊大火,掉了眼泪。气氛荡到最低,银宝暄所有的安慰已经用完,什么话也不再说,低头凝视许猷汉的手。
李儒生为缓和气氛,贴到许猷汉身侧,揽住他的肩膀,拉他往旁走了几步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学哲学的。”往后几句语气愈来愈轻。“喜欢让我觉得有意思的新奇的人们,是男是女无所谓,是单身呢,轮到你说了,宝贝。”
银宝暄的表情闯进他的眼,他笑了,假装没看到。许猷汉看向火焰,伸出手感受到它暖烘烘的,悠悠地回我以前是学舞蹈,后来学文物修复。至于恋爱嘛,没有哦。我是喜欢可爱的人呢,因为我其实有点拯救情节这样子。他说这话时,偏过脸微微耸肩,火光把他刷得温暖生动,笑容花团锦簇。
李儒生在心里“哇”,无论在哪一个时代活生生的人都稀缺,因此李儒生在此刻明白银宝暄执着于他的本质原因,换成他也是一样。他想,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小马驹。李儒生在他耳边说:你觉得银宝暄行吗?
银宝暄向他们身边挪了两步,却没听见许猷汉的回答。
李儒生继续问:我这种类型呢?
许猷汉像有心灵感应,转头飞了银宝暄一眼,发觉他摆出冷脸,立刻拿脚尖踢了下他的鞋边以示提醒,口头上回:“你不是对宝暄有兴趣吗?”
边清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拿袖口擦净眼泪,探身听着。她有发觉银宝暄与许猷汉关系非凡,也隐隐明白李儒生对他们的兴趣,现在是对答案的时刻。
“我也可以对宝贝有兴趣呀。”李儒生摇晃他,语气轻浮浪荡。许猷汉对这种语气熟悉,这一类人的语言里总是真真假假,跟他点头说可以,他就会顺杆爬,真的没兴趣反而说不出这种话。
许猷汉笑问:“酷儿是滥情的意思吗?”
李儒生大叹一口气,一副被错认的表情道:“当然不是啦,一时的兴趣是短暂的,长期的兴趣就不一样了。”
许猷汉不言语,既不觉得李儒生说错了,也不认为完全是对的,还是分人。有风听闲话,火焰被扰得摇动不止。边清拿火钳挑着血衣让它烧干净,剩余的灰烬用铁铲洒进旱厕。
她不再流泪。她被这些漠视死亡专注自身的人影响,抽离自身,站在另一角度思考与观察,像是意识到差异化的不公那样意识到死亡在自然界不过尔尔。
一个人的死和一个动物、植物的死本质上是相同的。在自然之中死亡是必然的结果,可能被杀,可能衰老,可能病害,可能意外,但只是死而已。
社会以外的死,是如此的自然无意义,社会以内的死才具有庞大意义,因为人是社会的产物,不再是自然人了,伦理道德标准尽可能地把人从自然原始的兽性中剖出,强调人性,强调四心——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在此基础上不允许任何人退行,社会人退行就是社会崩塌的前兆。
因此,人需要法治,需要尊重他人的人权。
她意识到他们无法真正意义上的回归社会了,这种退行直到他们死才能消解,未消解前难以做成人。
他们先去许家偷取上山用物品,才去往望天树,一个个背着背篓像学校郊游,像好友游戏。他们远远地便看见Orion,已换了另一身衣服,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黑色皱纸团。
许猷汉笑得像小鸟在叫,双手拽抚衣服的皱纹试图让它看起来没那么糟糕:阵仗有这么大?到了换衣服的地步?
边清立刻望向他,担心是不是在说她。许猷汉察觉到这种歧义,冲她露出歉意的表情。边清低头笑了,想着他蛮可爱的,如果更早一点遇到,她的好朋友可能会暗恋他,去问他要去哪个学院,怂恿他参加系考的那一种程度。或许?她自己讲不准,因为小天的口味变化多端。
“算有一点本事吧,蛮好奇他的能力是什么。”Orion忆起与秦净秋在水库周围的打斗,缠绕着水腥气,土腥气和苔藓的涩味,糊上层朦朦胧胧的水汽。
秦净秋完全没有任何武学基础,但极其难缠,身体像被谁吐在地上的痰一样黏稠恶心。几次接触没分高下,知道是能力却不知道是哪一种能力,手上身上愈来愈粘。只好快攻,翻手长刀出现,刀身泛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秦净秋受不住被刀砍劈刺,想逃,刚翻身就与一条大蛇对上。此蛇通身漆黑却能在不同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头部成典型三角形,比寻常蛇类大许多,瞧起来略大于农村的土狗。它张大嘴向他咬来,毒牙从折叠到弹出一秒不到,在他眼中却格外漫长似的。
他躲过蛇就躲不过刀,刀刃当胸穿过,并不非常痛,轰然倒下。Orion沾了一身血与奇怪的粘液,一边怪叫一边把他推进水库,在小河里滚了一圈就近偷了居民的衣服穿走。
许猷汉继续问:“很特别吗?”
“可以把自己变成痰。”
“好了,不允许你再比喻了,剥夺你的比喻权终生。”
他们全笑出声,一壁说着话,一壁绕过望天树往山里去,日头渐渐大了,太阳残毒地巡视着万事万物,哼出炽热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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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