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暄,等下。”
他们停在路灯旁,被荧荧的白光整束地笼罩着,而根本看不清银宝暄原本就秋日似的脸庞。他走到他们面前,脚尖歪斜着靠拢,泊在光线笼罩的范围之外。
有种泾渭分明的意涵。
许猷汉有所察觉地往前站了半步,稍微挡住银宝暄。毋兴平的脸像是漂浮在空中,一切表情由铅笔涂画上去那样不自然,甚至称不上是表演。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好多人都死了,我很害怕,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吗?”
他把害怕咬得很重,无意识地为它添加一对双引号。
银宝暄扫了眼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缝隙里渗着墨水似的血迹。
毋兴平穿着件和他的脸一样惨白的校服,不大合身,校裤被遮蔽得仅剩下条窄窄的蓝边,毫无纰漏的男性学生形象极度类似于另一种程度的纰漏,一种既是我又是他的佐证。
可惜,他是谁,没有在他们的猜测范围之内。
“可以。但你的身份是什么呢?”银宝暄这样说。他抽出那张被体温煨热的身份牌递过去,手停在灯光之外。牌面上的字清晰明确——平。
可他们知道,平牌已经被翻完了,剩下的再怎么玩也不可能是“平”。
没有指出这一点,默许了毋兴平和他们一起行动。
许猷汉回转身,一步踏出光线,便向下扑坠到一片灰蓝色的世界里,接住他的那部分是柔软的皮肉一般的物质。
他嗅闻地面,没有异味,既不油润,也不粗糙,这种触感让他想起妈妈很早以前买的牛皮鼓。
她说从今以后要发展个人的兴趣爱好,宣布要一年内学会打鼓,后来,他学了槃鼓舞,这个圆扁的大鼓便成了他跳舞的道具。
她躺在旁边看他跳,作出超级粉丝的样子大喊“宝贝啊!妈妈爱你!怎么这么会跳舞呀!完全被迷住了!”
跟她提起学鼓的事情,她就假装听不见,让大舞蹈家少管粉丝的事情。
他仰着脸站起身,一面观察,一面随意地行走。此间顶上漆黑不见尽头,未有通往四面八方,唯有前后两个方向,两头光亮非常,看不清是为什么提供的光源,也没法分辨光亮里头是什么。
他摸着墙面依直觉选了后方,越靠近光亮他自身的白光愈盛。走进去却像是回到校园一样,八角亭、人工湖近在眼前。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女生坐在八角亭旁的石凳上,低头看书,时不时笑两声,捉着笔往书上写字。
仔细看,原来不是写在书上,而是写在便签纸上再粘上去。
他走近,躬身看她的脸,视线相对,她受惊吓,捧着书往后倒。
许猷汉忙捉住她的双肘把她拉回位置上,免去受伤。
“你是谁啊?吓死我了。”她挣开许猷汉的双手,眼睛张大瞪他。
“我?我叫许猷汉。你叫什么?”许猷汉坐在她身边,偏脸看她手里捧着的书,是本名叫《飞往太空》的科幻小说。
她仔细看他的脸,稍微低头挠了挠额心,拿书遮住嘴巴,想了想说:“我叫纳兰观,你哪个班的老师?”
许猷汉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恢复了他进入副本之前的那身衣服,灰蓝色条纹拼接长袖,蓝针织领巾,白短裤,蓝色长袜和板鞋。手指上戴着两三个银黑色的戒指。
他们去工会以前,在卧室里只穿短裤选了很久的衣服和配饰。银宝暄非要他跟他穿一个颜色的,原本是长裤,临到出门带倒了放在桌边的水杯,才换成同色短裤。
原本齐膝的短裤穿在许猷汉身上只到大腿中段。
他抻长腿,左右晃了晃,板鞋撞击的咄咄声算作回答。
他算是老师,却不是她的老师。
他说:“我不是老师。”
“那你怎么在学校里?”纳兰观往旁坐,歪身上下打量他。
“我也不知道呀,莫名其妙就来了。你喜欢文学吗?”他指了指纳兰观手里的书,“我还没看过这边的小说呢。”
她来了兴致,拿书给他看,牵着书页跟他分享主角“宇寻雁”怎样的勇敢,怎样的决绝,怎样完成飞往太空的丰功伟绩。
她美丽的太空梦,热爱的生活,亲爱的朋友,难忘的家人全部被文字记录,手指拂过沙沙的。
纳兰观写了许多关于故事的感受,察觉到他的目光跳跃过去她就捂住,说这个不给你看,感受是很私人的。
他认同,双手撑在身侧,低头笑了下,掉过脸看她讲:“所以你喜欢文学?”
她摇头。书回到她的怀里,脚底在地面磨了两下回:喜欢是很正式的词语。我更喜欢太空,比较想要飞往太空什么的。
许猷汉想了想,飞往太空的要求很严格,知识上,心理上的可以调整和培养,身体上的却很难。
他看过航空航天方向的课程,一个个灰头土脸歪在教室外头的垃圾桶呕吐,为了抵抗过速度,眩晕,失重,运动病等等等等。
“那很难哦。”
“没错,所以我很想做,如果我没办法飞往太空,那我要做把他们发射出去的大弹弓。”
她引用书里的话,笑笑地低下头,不住地抚摸书页。好似看见自己像女主一样漂浮在太空,宏大与否她不在意,她就是喜欢。
“那你要考这方面的哦,你们这边有系考吗?”
“什么叫系考?”
“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类似于‘火箭班’?大多数项目会优先在通过系考的学生里选,有一部分甚至只选系考通过的学生。如果要去航空航天的话,通过系考,一些去太空的任务,在任的人员不够就会在学生里面选啦。优秀的,没毕业就被选中了。”
许猷汉在航天航空方向也有几个朋友,还没毕业就被中继选走了,实习那段时间就是在太空站度过的。
其中一个叫牧世镜的男生在太空站还不忘跟他飞书,求他让银宝暄看飞书消息。牧世镜追求银宝暄小五年,光拿到一个飞书ID。
手没牵着就算了,话也没说上几句,跟银宝暄说一百句话,人家跟听不见一样转过脸就走掉。
牧世镜不灰心,捂着嘴巴颇感动似的对许猷汉说:傲娇难泡,天呐,更喜欢了。
纳兰观摇头:“没有这种考试,要是有我肯定考,有点像铜饭碗。”
许猷汉被逗笑了,好似忘记还在副本内,忘记刚刚还在银宝暄身边,一句接一句地和纳兰观聊了下去。知道她是高三五班的学生,知道她有个好朋友叫吕辛夷,知道她和班上的男生处得不好,总是不能理解男生到底是哪种生物。
明明看起来很正常,突然一下就会翻脸说出一些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话。
她之前和一个男生玩得不错,能稍微谈一下心、梦想之类的,有次她觉得可以说一说太空梦什么的,刚说完,他说那你老公怎么办?她有一种对方忽然褪去人皮的错觉,笑容锈在脸庞。
她问许猷汉:“你们男生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吗?你们没有真感情的吗?”
“嗯——”许猷汉对那种语言和场景感受颇深,枕着右肩斟酌用词,“我觉得是有的,不然干嘛老是渲染‘兄弟情深’‘义海云天’的,不过很大一部分男的单单对女人没有真感情。可能觉得女人不是同类,是一种可以占有、支配的奴隶、装饰、资源。也就没有真感情,只有真歧视了。”
纳兰观若有所思地合上书,手指有规律地在封面上敲击。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她回头,站起身跑了两步再回身跟许猷汉招手说“拜拜”再继续奔跑。
她跑得好快,像一只敏捷有力的花豹。
他坐在原处,看着脚尖碰撞又分离,呆呆地哼歌。藤蔓越垂越低,低到他的脖颈边,形成一个水滴型的圆环,脑袋往前一伸便能套进去。
他没发觉似的,微微摇晃身体,歌声愈来愈弱。使得那一声哨响像是一支箭矢冲破一切束缚,许猷汉好似破水而出那样喘息,一把拨开眼前的藤蔓站到湖边。
第二声哨声从湖对面传来,湖面在哨声中无限扩大,膨胀,许猷汉回头看了眼,后退到台阶旁,躬身呼出一气。然后大步奔跑,在湖边,奋力一跃。
风声呼呼不止,他紧闭双眼不敢看会不会掉到某处。
他离开谜境,出现在操场旁边一个巨大落差的空中。他没办法马上调整重心和姿势,只能翻转身体,以双手去保护身体不受巨大伤害。
霎时间,银宝暄从另一边冲出,压低重心顺着落差以跪伏的姿势,先许猷汉一步抵达平地,伸手接住了许猷汉。
巨大的力带着两人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他们久久没有站起来,喘息一行行走过他们的肩膀,脊柱,腰窝,落到草地上。许猷汉反应过来,撑着身体坐在银宝暄腰上。
银宝暄松了身体,手搭在草地,眼光捺在许猷汉脸孔。
“没有受伤吧。”银宝暄的声音颤抖、细弱。
“没有。完全没有。”
许猷汉摸他的脸颊,汗腻腻的。他吓坏了,回头看见许猷汉一跃而下的场景简直血液倒灌,已经忘记将要被他杀死的毋兴平,一心只有许猷汉。
太类似了,只少了许猷汉茫然无措的表情。
银宝暄对这种场景有强烈的恐惧,不仅仅害怕许猷汉受伤,更怕受伤以后的事情。太漫长,太折磨了。
许猷汉捏着他的脸颊哄他,不是被你接住了吗?他欲哭,嘴巴抿得紧。许猷汉见哄不住,坐直身体扬起脸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在周围,蚊虫嗡嗡地在光亮的舞台上粉墨登场。
他俯身,两手撑在银宝暄的肩膀,影子遮蔽住银宝暄。他们对视。
许猷汉叹了口气,吻他的脸颊,再捏住他的下巴轻晃。
“好了,好了,银宝暄都吓成银宣宣了。”
银宝暄定定地盯住他坐起身,捉住他的腰,不要他往后退也不让他站起来。他干笑,抠着银宝暄的手往后仰,挣不开,被压倒,一番挣扎不过,双腿别到一侧,拿大腿顶着,双手一只手就捉住。
他俯身舔吻许猷汉的唇脸,表情迷醉而专注。许猷汉躲不掉又舍不得咬他,只能声声地叫他的名字。银宝暄,银宝暄!
“银宝暄,你在干嘛?”
不属于许猷汉的声音横插进来。
银宝暄恨恨地望去,高处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兜俯视他们。是李儒生。
“怎么的?知识分子还搞上强制爱这一套了?下次见你要在号子里预约了吧。”李儒生讽他,目光和许猷汉对上,冲他耸了耸肩。
银宝暄如梦方醒,缓缓松开许猷汉的手,直起身小声讲对不起。许猷汉咬牙切齿地拧他的脸,拉着他站起身,拍掉他身上的草屑尘土。
他知道是因为银宝暄太喜欢他了,对他有种近乎原始的渴望。不是出于任何□□的需要,而是精神上的饥渴,长期的不稳定不安全的亲密关系折磨着银宝暄,他想要永远不变,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任何一件“亲密”的事情都只能我与你做,不能有任何别人横插进来,声音也不可以。
许猷汉叹气,轻啧一声,拉着他的手往上走,泊在李儒生面前。李儒生后头站着俩人,卫仲跟青云。
“是不一样。”李儒生歪嘴笑,眼光从银宝暄身上滑索到许猷汉脸孔,“你不小心一点,早晚叫银宝暄霸王硬上弓,你不开也得开了。”
“你敢吗?”许猷汉回。
“我不敢,他敢呀。”李儒生抬下巴颏点他,他睃李儒生一眼,将要动手的预兆。
许猷汉拍了一把银宝暄的背,提醒他不要把脸拧得那么难看,慢悠悠地说:“你不敢他就不敢。”
“我看说不好,我可没把谁按在地上亲过。”李儒生只被按在地上亲过,要强迫谁这种事情,他做起来有心理障碍。
“你再说一句就要挨耳光,先聊聊这位吧,查身份了?”
李儒生回头看青云,冲他勾手,示意他过来。卫仲慢他一步,双手反剪在身后,眼光几乎黏在青云身上。
银宝暄目前没有心情听任何别人说任何话,青云往李儒生身边一杵,他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心头。
轻微缓慢地咬紧牙关磨蹭,空手转出剑,另一只手没有睁开许猷汉的手,带着它去把剑分为两柄长剑,剑柄尾系着长长的剑穗。
剑穗非穗,铁制成的锁链,末端坠着倒三角形的花标,由同色的丝穗遮蔽。
二人看出他的倾向,李儒生干脆地连退三步。
许猷汉眼珠微转,没松开手,抿出笑,右手搭上青云肩膀,呵气道:“你什么身份呀?”
青云看着双剑和低着头翻起眼凝视他的银宝暄,黑沉沉的脸孔与蓝眼珠并不相配,他有种此人实际无眼的错觉。
先猛吸一气,再说话:我是鬼牌,我原本是和毋兴平在教学楼周围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对我动手。我打不过他,是被李生救下来了,毋兴平跑掉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就跟着李生和卫哥过来了。
“是吗?没有一起的吗?”许猷汉挑眉,笑容愈深,眼光丸跳到李儒生脸孔。
他接住了,侧身冲卫仲招手,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到第三个路灯下说话。
声音极其小,青云回头看了眼,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的口型。
“我原本是和钟俊楚他们一起的,但是后来曾元柳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我有点着急,跟钟俊楚分开之后没多久就碰见了毋兴平,本来是跟我说一起走的。但我有点怕,他可能看出来了吧。”
青云观察着许猷汉的表情,尽可能慢地呼吸,语言流畅没有可挑剔的部分。
“那凶手牌就是毋兴平了,那大家投票吧。”
许猷汉收回手,随着声音落定,每个人的脸都被什么照亮,无声的一次投票无比轻易地落定。
许猷汉后退,后退,退到十米以外的距离,偏脸笑道:“哇噻,我赢你两次欸。”
青云不明所以,银宝暄双手往前一荡,双剑一高一低平行举起,一腿吸在身侧。即刻剑如游龙,穗剑难分,躲过剑锋躲不过穗。
眨眼间的功夫,青云连中十二剑,头脸被穗子打得面目全非,但他没有死。十五分钟内,任何伤害均无法让他即刻死亡。
这算是游戏对凶牌的一种保护,十五分钟后死不死的则是天命。
他不敢迟疑,找准机会躲过一剑便疯跑,李卫二人没拦,甚至给他腾出位置供他逃跑,免得被剑穗扫到,徒受皮开肉绽之苦。
银宝暄垂手而立,没急着追,回头望向许猷汉。
许猷汉抬起右手,折叠小指,无名指,在脸庞轻晃。银宝暄咬着唇边笑了下,往青云离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