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蔡子晋去了哪里。
李儒生确认学生们没有他的消息后挂电话给五班的班主任,操作手机的动作生疏苍老,却能一面笑簌簌地和班主任询问蔡子晋的下落,一面掐断粉笔借口提醒学生们小声点来掷银宝暄。
银宝暄把粉笔挡开,看他一眼,偏脸注视觉得疲惫佝着脑袋按摩太阳穴的许猷汉,小声问:“还很不舒服吗?”
许猷汉深吸口气摇头,伏在桌面不讲话了。学生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讨论着蔡子晋的下落,关于六中的诸多传闻不加掩饰地顶开窄小的门齿,流言流淌满地,汪着红光。就像所有学校都会有的那些故事一样,建在坟地上,怀孕跳楼的学生,多出一阶的楼梯,频繁出现的鬼影,逢人就问“你有看见唐校长吗”的短发女鬼。
许多学生在高中部的教学楼附近看见她,悠悠地行走,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等到你走近了,她那张下颌错位的脸掉过来,微笑问:“你有看到唐校长吗?”你才能看清她满身的血,氧化后呈现出不太舒适的黑色。
学生们私下传递过关于她的故事,约莫是说校长对她进行了一种巧言令色的诱骗,配合权力,身份地位的差异来进行一场看似合理的诱(奸)。她的事情被同学撞破(至于是哪一位同学,说法迥异),由此不少人对她进行羞辱和伤害,肢体上最大的接触就是经过时的撞击,这是杀不死人的。
她甚至没有摔倒过。但她还是死了。
唐校长在流言出现后不久便离开学校,据说是去了另外一所小学校继续做校长。她找不见他,既没办法说这是世俗对我们的爱的考验或苛责,又没办法想清楚到底是“爱”还是“奸”,甚至连“奸”这个字都不认识了,为什么被(干)的是我,却是“女干”,好难理解。
她为难以理解和数也数不清的语言、眼神而死,从博悦楼一跃而下,掉落在老师开来学校的车辆,人与车难分你我了。她的名字没有人记得,但这一段故事,在学生们不断地传递之中构建出来。你说是听说,我也说是听说,听说最终就成为位于真相与谎言之间的另一种真相。
或许是因为有着这样一段过往,老师们尤为紧张,班主任先到教室里来询问了几个平时和蔡子晋关系紧密的同学,威胁与诱哄全用上也没从他们口中问到消息。他们只说,今天蔡子晋心情好像不太好,没怎么和我们说话,可能是考差了的原因吧。
班主任蹙眉,双手抵着腰,在走廊快速踱步,两三圈以后叫他们进教室上课,跟李儒生点头示意以后,一面给蔡子晋的家长挂电话,一面急匆匆地往办公室小跑。她毕业工作不到三年,好容易考进六中任教,她真害怕蔡子晋出什么事,最好有惊无险,否则她这的教师生涯说不定就断送在此刻。她不想,她非常喜欢做老师。
“好了,还聊不完,下课之后慢慢聊,把昨天的卷子拿出来继续讲。”李儒生敲黑板,将所有声音压下,像模像样地开始上课。粉笔把他的手指染成浅白的。路过银宝暄时报复似的坐在他的桌边,看着他恨恨的表情,笑容愈深。
控制欲强的人规则意识和界线总是很清晰,李儒生见过很多这种类型的人,无时无刻在摆正桌椅位置,检查随身物品,确认边界,以及将某人某物划分到“我的”位置去。因为是我的,所以别人不能靠近,不能触碰,不能干涉。
李儒生在银宝暄拿出剪刀的刹那逃走,慢一秒钟就要在大腿上开一个一厘米左右的孔洞,银宝暄绝对扎得下手,心狠手辣可以成为他的代名词。
“下课咱们几个聊下。”李儒生绕到许猷汉身边对他说,看起来像是在提醒他不要再睡了。许猷汉抬起脸,猛搓了一把脸庞,深深地点头。在副本内最好还是有接应的伙伴,敌手笨的有,聪明的也有。
下课后,他们到办公室谈话。办公室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桌椅,笼统地分成三个区域,每个区域由三张桌子拼成,自然由三个老师共用。李儒生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正对着饮水机。银宝暄带了洗干净的水杯过来,一声不吭地接了满杯温水给许猷汉喝。
办公室里除去他们再没有别人,许猷汉站在银宝暄身边环视周围,一面喝水一面说:“都出去找蔡子晋了吗?”
“不知道,有的老师可能上连堂没回来,”李儒生歪坐,翘着腿,单手撑住脸颊,口吻泛泛的,“有的可能去开会,剩下的才有可能去帮忙。我比较好奇的是蔡子晋是谁?玩家还是?”
许猷汉靠着银宝暄,眉心吻样地凸起:“学生吧,看起来不像从我们那边过来的。中午你们俩打架的时候,他就从旁边路过,没看热闹,腿上有淤青。”
“校园霸凌?”李儒生说出这个词语时首先想到“学监会”,其次是“少年管制学校”,最后是普育时打得难舍难分,依依不舍的同学。
许猷汉回忆蔡子晋的状态,尤其是那道瘀痕,他从前常常摔倒,对许多伤痕有所了解,半确定地说:“看起来像是摔的,不像被打的。”
“行。咱仨还是继续合作?我很欣赏宝贝呢,完成副本时有种事半功倍的错觉。”李儒生伸手捉许猷汉的衣服下摆,从衣摆摸进去,凉丝丝的劲瘦的身体局部,以及不属于皮肤的触感。他没来得及确认许猷汉腰上系着什么,便挨了银宝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中他的手臂。
他马上“哇”:“超级痛欸,还没为上次打我道歉就又在打我喔。”
许猷汉露出可爱柔软的笑容,拍拍银宝暄的手臂让他道歉,随便动手打人不是有担当的行为。许猷汉说,我们和儒生至少已算是朋友了。银宝暄咬紧牙关,侧脸出现箭头似的凹陷,又迅速消退,表现出伪装的虚假的温柔情调来,薄薄地说我打你真是对不起。李儒生上下扫视他,握住他的手讲没关系啦,宝暄。
这一幕真像是负责的好老师正在关切坏学生。银宝暄想到这里就浑身恶寒,脱出手掌,接过水杯,右手伸进许猷汉背心,摸到细细薄汗。他们在八角亭时吹了点凉风,情绪有不小的起伏,即刻反应到身体上。头痛,盗汗,精神不振实在是常常会出现的症状。他心说,不知道有没有早上尝了豆浆的缘故。
许猷汉小时候就不吃豆类的所有东西,认为有腥味。那时候,许猷汉只要吃到豆子就会大哭不止也不会再参加下午的活动,一直在老师身边待着。银宝暄没有特别不吃的食物,小时候吃许猷汉不想吃的豆子,长大以后吃许猷汉没吃完的饭,仔细想想,他们之间单单是看起来关系巨变而已。
“晚点我和宝暄去找蔡子晋,儒生就按照自己的习惯来玩吧,晚自习的时候我们再交换信息。”许猷汉搁下简单的任务,不大愿意指挥他要做什么,反正能力也好、品行也罢,早就考验过了。
李儒生没意见,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板止痛药给许猷汉,早注意到他神色不好。许猷汉赞他很会看眼色,但没有吃药。他用药谨慎,没吃过的药统统尽量不吃。转手塞给银宝暄收着,同李儒生讲了拜拜。
他们趁着晚饭时间去了初中部,与高中部隔着一个操场,半个篮球场的距离。一栋教学楼就能装下一个年级的学生,他们先去了初三所在的尚和楼。
尚和楼是栋老楼,直接从原初的建筑划过来,稍微粉刷过后便投入使用,总共六层,每层有三个班。背后就是仁西河,由一道围墙和几百米的河岸隔开,站在背面的教室就能清晰地看见仁西河宽阔的河面,和近前的草丛,河岸。不少学生老师往这后面丢垃圾,动物们个个被喂得滚圆。现在大多数学生都在食堂吃饭,教室内空荡荡的。
他们从下往上逛,站在教室门口看一眼就走,直到最后一个班,初三十八班,他们仍然没有找见蔡子晋或与蔡子晋有关的人或物。
“好像是不在这边,去初二那边看看?”
银宝暄闹脑袋顶许猷汉的后背,许猷汉好像不再难受,没再揉太阳穴。银宝暄问他好点没,他没说话,忽然旋身偷袭银宝暄,掌心扪在银宝暄后颈,压着他,不要他直起身。他们在一列列桌椅中打闹,许猷汉借此来打消他的担心,和之前一样,捉与被捉能玩段时间,不是捉好玩,和朋友什么都好玩。
银宝暄揽住他的腰,将他抵在床边的墙面,背后就是窗帘,热气呼在许猷汉嘴唇。许猷汉向后仰头,躲避开了。银宝暄静了会儿,目光爬过他的嘴唇留下脚印,徐徐松开双手往后退去。时有时无的距离感折磨得人心烦。
这时候一只皮球似的鸟闯进教室,一头扎进窗帘乱撞胡冲。许猷汉受惊吓,“额”地搂住银宝暄脖颈,侧身瞅鼓动的窗帘。
“是鸟。”许猷汉说。
“对,是鸟。”银宝暄单手搂着许猷汉,快速地掀开窗帘,鸟飞将出来,恐慌地张大嘴。立刻被银宝暄抓住喙,任由它怎么挣扎扑腾也不松手。现实中可观察的鸟甚恐怖,遭受辐射、污染,总是牵肠挂肚,多眼多足,口眼身生着细长的肉虫。他们既觉得可怜又觉得恶心,综合表现出来的情感就是“害怕”。这里的鸟就是鸟,许猷汉看清之后就不怕,指挥银宝暄把它往外放。
“鸟本来的样子蛮漂亮的。”
“嗯,大家都是本来的样子漂亮,人类就是太喜欢统治和再造了。”
他们站在窗边看它飞走,滑索似的落到河岸边整理羽毛。此时正是黄昏,阳光倾倒在河面,河面宽阔无枝丫藤蔓悬挂遮挡,显出油画的鲜艳色泽。河岸生长茂密复杂的草丛,石头上生着绿苔,那鸟便站在上头。他们俩挨得很近,像平常学生那样欣赏黄昏。
现实中难以再看见这样的景色了,大部分自然形成的景观全被开发再造重新培育,河流斩断重构的多,再加上污染问题,几乎丧失原初的全部形象。他们做自然实践课时去镇裕区附近的河流做环保活动,也就是捡垃圾,银宝暄看着那条黑河对许猷汉说:一缸粪水。
许猷汉为他尖锐的表达鼓掌,没错,闪着波光的这条河流就是事实意义的粪水。
许猷汉往近处看,总觉得草丛里有什么在闪光。他眯起眼睛,向外探身被银宝暄挎住腰:“小心点,掉下去会很难受。”他回知道了,然后就意识到在反光的物品是覆膜后的校牌,校牌之下是一名男性的尸体。
“那是蔡子晋吗?”许猷汉不确定地说。银宝暄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就在那半人高的草丛中,成群结队的虫豸攀援他的肉身,滩涂的脑浆,半睁的眼,淤青的腿部,污浊的校牌上的相片——青葱稚嫩的孩童脸孔。这张相片是他初中刚入学时拍的,与现在已然两样。他已经十八岁了,法律意义的成年人,但他不会再比十八岁更大。他被自己的灵魂撑破了。
“那是蔡子晋。”银宝暄说。
“好安静的死的一种。”
“好了,我们也安静地离开吧,留给别人去苦恼吧。”
逐渐有学生回班,嬉笑的,急切的,慢悠悠的声音飘飘,他们手托手下楼,经过一张张青葱的脸,一段段俏皮的嗓音。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现蔡子晋的尸体,死讯就像滴入油面一滴洗涤剂那样促使他们弧形散开,留出给老师观察确认的最佳角度。
老师看过就去打电话,一个个具有社会职责、身份的人出现,眺望,沉着脸离开。学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问两件事:
那是谁?会放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