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纸上的字迹很凌乱,还有很多勾抹修改痕迹,可见落笔者当时的思路是滞涩的。
这些字迹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只是抄录的一些各州府赈灾款项,但结合下面的几张一起,就能看出来问题了。
尤其其中有一张上面被汤绥圈出来一笔数字。
他从帐目里找到那个数字的出处,又比对着其他草稿,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外府的赈灾账目居然上有多笔重复款项,重复次数高得离谱。
这么拙劣的贪污手段不是应该早就被淘汰了吗?尤其使用频率还这么高。
青云直上的机会摆在面前,可是他却觉得十分烫手。
他是外地来的,对京中的党派关系还不太了解,遇到这种事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同流合污,还是帮汤大人查明真相?
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一手拿着账,一手捧着稿纸,僵成了根木头。
半晌后,他把账本送回阁楼,将那些稿纸整理起来,鬼鬼祟祟地带走了。
好在明天休沐,他不用马上面对尚书大人和汤绥,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思考。
但这种事不是他两眼一抹黑瞎琢磨就行的,必须得找个人打听打听情况。
思来想去,他觉得找谁都不靠谱,唯有一人还能信任。
他梳洗打扮一番正要去找,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租住的是一间小院子,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院子中央是口井,房门正对院门。
小厮出去开门,见门口是个穿着打扮都极其考究的贵公子。
贵公子问:“是孙侍郎府上吗?在下姓风,表字枕月,特来拜访。”
身后的淮东送上一盒子礼品。
楚墨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迫不及待打开门:“枕月兄!快快进屋来坐!”
风念安没想到他这么热情,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楚墨看着那一盒子上好的茶饼,赶紧推诿:“这太贵重了!”
风念安按住他的手:“上次去户部找你,没想到半路有急事,先走一步,真是对不住,我今日是特来致歉的,你就不要客气了。”
他这么说,楚墨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命小厮奉茶来,亲自倒给风念安:“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请教风兄。”
“请讲。”
楚墨遣退小厮,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稿纸递给他:“这件事我不知道能跟谁说,还请枕月兄为我指点迷津。”
风念安对数字多敏感一个人,看见稿纸上几个重复的数字和上面不一样的名头,连各州府的账本都不用看,立马就懂了。
这真是打瞌睡有人给送枕头。
他今天来找楚墨就是想打探一下汤绥查到哪了,还没等他旁敲侧击,楚墨就上赶着送来消息。
他看完问:“都有谁知道?”
“这是我从汤大人留下的草稿里发现的,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风念安刚想把草稿还回去,又收回手:“这个放在你那里不安全,恐怕还会惹来祸事,不如留在我这,我会将它处理干净,不留后患。至于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吧。”
楚墨:“您也觉得应该让汤大人查下去?”
风念安给他一个“为什么不”的表情。
楚墨醍醐灌顶。
是啊,为什么不?这种事情不就是应该揭发吗?
“我明白了。”
风念安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这里面的水很深,你不要插手。汤大人为官数十载,他有他的办法,我们不要拖后腿。”
你可千万别自作主张调查,到时候还得捞你。
楚墨点头:“我懂,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会让尚书大人看出来问题的。”
他还举杯朝风念安致谢:“多谢枕月兄替我解围。”
风念安这茶喝得惭愧。
跟楚墨分开后,风念安将稿纸递给淮东:“销毁。”
淮东不解:“少爷既然留着没用,为什么还要带回来?”
“楚墨毕竟刚入京不久,我对他也没有多少了解,他现在还是干干净净,但没有人知道他能在这个大染缸里坚持多久。”
威逼利诱,看起来简简单单四个字,背后的风险和利益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一旦楚墨反悔,选择了另一边,这个稿纸留在他手里就会成为射向汤绥的第一支穿心箭。
他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让淮北去一趟凤州和并州,查查当地赈灾银使用的真实情况。”
汤绥既然在户部账目里发现问题了,下一步必然是调取其他州府的赈灾账目核对,但户部那些老油条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汤绥八成是查不到什么的。
现在案子被翻到明面上,必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背后之人一定在毁灭证据。如果线索现在断了,给了他们反应的机会,证据被彻底销毁,再想彻查可就不容易了。
这就是他不想让这个案子以过于激进的方式被暴露出来的原因,那些人手段太熟练,毁灭证据的流程已经很完善了,稍微给点喘息时间就会功亏一篑。
必须比他们快。
……
次日早朝,靖州转运使和从京城到五府山沿途上的四位榷仓主簿一起应召入京,接受调查,但想也知道结果不会太好。
赈灾银的运送路线是绝密,只有距离京城最近的海城是必经之路,出了海城有三条路可供选择,所以风念安在想到查榷仓记录时首选了海城的榷仓,汤绥消失的一天一夜也只够海城往返。
其他三个榷仓的记录并没有被调查过。
距离汤绥在朝会上指出疑点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想也知道其他三个榷仓的记录肯定会被补上。
一共四个榷仓,三个都有记录,只有一个没有,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海城主簿做事不认真。
而转运使也拿出进出关的凭证,证明百万赈灾银确实途经过他的辖地,侧面证明了赈灾银数量充足,张安胜并未贪污。
最终周庆只治了海城榷仓主簿一个渎职之罪,将其革职;转运使治下不严,罚俸三月;张安胜无罪释放。
汤绥唯一的证据失效,这案子不了了之,着令大理寺整理卷宗后结案。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搜查证据的时间只剩一天了,因为一旦结案,卷宗封存,御史台就没有借口再调取相关档案,做事会备受掣肘。
他带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往户部去了,风念安目送他走远,正打算上马车,钟离烬叫住了他,看了四下没什么人,快速说:“一会儿去一趟我院里,有点事得跟你说。”
风念安注意到他用了一个“得”字,估计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敢怠慢,回衙门点了个卯就让淮南在门口守着,自己带着淮东从后门出去了。
……
别院里已经烧起地龙,风念安一进屋就感觉一股热浪袭来,暖得一哆嗦,问:“这地龙烧的是不是有点太猛了?”
钟离烬袖子挽到胳膊肘,卷起一本书疯狂扇风,满脸细汗:“这不是合计你怕冷,我就让人多烧了点,第一次没把握好量,见笑见笑。”
风念安把大衣脱下来挂在一旁,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冷风瞬间钻进来,驱散屋中闷热。
风念安坐在距离窗子稍远一些背风的地方:“以后有事还是传信给我吧,宫门口那么多人,不方便。”
钟离烬迟疑了一下,支吾一声跳过话题:“我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窗户打开后,屋中的温度立马就降下来了,钟离烬放下充当扇子的书,坐到他对面:“黄继明你认识吗?”
风念安仔细回想,摇头:“是谁?”
“一个太监,东宫的。”
风念安很少跟别人接触,只大概记得一些重要人物,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他不可能记得。
但钟离烬竟然专门为了这个人特意把他叫过来一趟,那这个人身上一定有特别之处。
“他怎么了?”
“前几天我值班巡夜,正好碰见他半夜出宫,行踪鬼祟。我让流光跟上去了,结果你猜他去哪了?”
风念安给他一个“别卖关子”的眼神。
钟离烬接着说:“他去了海城,找冯冀。”
冯冀,海城榷仓主簿,就是今早早朝上刚被陛下定了渎职之罪被革职的那位。
见他露出恍然又震惊的表情,钟离烬试探着亮出目的:“黄继明见了冯冀后没有多做停留,给了他一个箱子,之后返京。流光没有跟着他一起回来,而是留在海城继续跟踪冯冀,发现第二天京中宣见的旨意下来后,冯冀即刻动身,而他儿子在他走后不久,就带着那个箱子去了当地的一家钱庄。”
风念安立马懂了。
那箱子就是证据,里面放的是冯冀当榷仓主簿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只要能证明这笔钱的来源,就可以证实冯冀被人贿赂收买,做假证,再次翻案,争取时间。
难怪钟离烬要第一时间找他。
从京城到海城,最快一个来回也要一个白天,肯定是赶不在结案之前了,而结案后他们就没有光明正大调取个人**和钱庄流水的权力了,想要知道那个箱子里有什么、有多少,只能靠风念安的私人人脉。
但海城遍布承平钱庄,只需稍微一打听,那些没有调令办不到的事就轻而易举办到。
“这个交给我。”
他叫来淮东:“给表哥去信,让他查查黄继明的现金流动。”
淮东行动迅速,领命走了。
见他这么轻易就把活揽下来了,钟离烬有些意外。
风念安见他装作不经意打量自己的样子,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琢磨着要走:“没事的话我……”
门突然被敲响,淮东去而复返,神色严肃地进来,看一眼钟离烬,凑到风念安耳边说:“淮西来消息,说淮北回来了,身受重伤。”
风念安顿时脸色一变,“蹭”一下站起来,结果由于动作太快,脑子“嗡”地一声,顿时眼前一黑头痛欲裂。
钟离烬隔着桌子扶住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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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赈灾银(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