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府,今日清风萦绕。
日头快高起来了,斜斜地射在木窗上。
黎惜玉从床上猛然起身,藕色轻衣微动。
“陆……远……和……”
她又梦到了十年前那个情景,和那位少年。
那也是个拂着微风的晴天,她被黎虎拉着,急匆匆地往陆家赶。
“快些,阿玉,我们得去送小和!”黎相今日难得如此不稳重,只是拽着身后少女,费劲地上了马车。
车上,黎惜玉昏昏欲睡。少女的眼皮儿在上下打架,身子前后晃动,仰头时双眼似是要紧紧地合在一块了,这时若能给她张枕头,她怕是能立即酣睡过去。
黎相叉着腰,嘴角微动:“这孩子,昨日说了要早些起,结果今日还是睡过头了。”
他顿了一会儿:“等会若是阿和都走了,可如何是……”
黎虎望向女儿,期盼她能听进去。可身边少女早已睡得静好。
他叹气,抽出车上提前备好的薄丝棉被,为女儿盖上。
车内,少女被外头的吵嚷声晃醒了。
“阿玉,走吧,”黎虎迫不及待拽着少女下车,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抚平衣褶,“希望能赶上。”
黎惜玉迷迷糊糊扒拉开眼睛:“呦,爹……”
她打了个哈欠,接着道:“还挺正式……”
眼前男人横眉微挑,眼长而有神,眼角几条细纹,是他被岁月轻抚的痕迹。一身鎏金素玉袍原显得随和,他着上后却带了几分正式。
一国之相,威严自在。
可此刻,黎相一脸慈爱地盯着黎惜玉:“阿玉啊,快看那边的小郎君。”
黎惜玉此刻终于将眼前场面看得分明:
偌大的兵部尚书陆府,漆正红色的大门口,围了许多人。
陆家大房家主陆怀青,挽着妻子程夫人。夫妻二人面上都极为悲哀。
程夫人面前,一位少年坐在木轮椅上。
“远和……”夫人哽咽,背在陆尚书身后,似乎不愿再看眼前少年。
一向温儒的陆怀青大人,看见妻子的悲伤神色,鼻头也不由得酸了酸,却仍然还是强硬着语气道:“小和,爹娘都相信,你此去青田山,定能照顾好自己……平安……”
陆怀青话头一顿。
“归来。”他说这两字时,终还是掉了泪。
“我相信,小和的病,能好。”黎虎不知何时走到了陆怀青身边,轻拍了那少年的肩。
黎惜玉一晃眼,她的阿爹便不见了。
“爹!”黎惜玉无奈地跑向黎虎,到了还轻轻打了下他以表不满。
身边男人暖声应答:“嗯。”目光却一直在那远去的少年身上,没移开。
黎惜玉困惑。
那少年倚在架轮椅上,背影显得有些消瘦。
一袭月白色素衣,一条嵌银发带,使他整个人如同一块脱尘的温润美玉,又如京城的绵绵白雪,纯净。
虽未见面,但气质已然超凡。
“他是陆远和?”黎惜玉盘算着。
少女抬眸,睫毛轻颤,视线锁定前方少年。
陆远和似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炯炯目光,回转头来。
视线交汇,黎惜玉看到了那张脸。
少年双眸如清泉,沁起淡淡涟漪,这样的眼眸,本能透出太多言语,可此刻它们闪烁的情绪,晦暗不明,揉杂不清,如同场乱丝织成的大雨,在春日显得淋漓又伤凄。
面庞胜雪,鼻梁高挺,唇色却是不甚红润。
好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黎惜玉继续盘算:帅,但有病啊,走路都得要人扶着。
唉,罢了,他挺惨的,也不枉本小姐费这么大劲来送行了。
想罢,黎惜玉目送那男子离去。
轮椅越碾越远,那个清瘦的背影,转眼间便如风般无踪。
整片天地只余陆家上下微弱的啜泣声。
少女见眼前气氛,也不由得沉默。
“阿玉,”黎虎不知何时晃到女儿身边,轻唤了她一声,“你先乘车回府,爹随后便来。”黎相的眼眶,此刻也染上了几分红。
爹极少哭过,只有那回娘患了大病,一向庄严的他才潸然泪下,哭得死去活来。
黎惜玉想着,感慨万千。
我们黎家与陆家的关系,果真是好。
黎虎见女儿车轿愈行愈远,放低声,自言自语道:“小和得好起来啊,毕竟,这可是我亲自挑的女婿。性格互补,实乃天作。”
是哦,世家交好,难免会扯到联姻。况且老黎这么信任陆家,更会愿意把女儿交付给他们。
这点,黎惜玉可没想到。
“爹让我嫁给那个病秧子……”
又回想了一遍这梦境,黎惜玉方才慢慢悠悠地下床。
银杏却是候了许久,着急地贴着黎惜玉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话。
“什么?!”
黎惜玉如同支小炮仗,一点即炸。
还得怪点的这把火,也太烈了些。
少女房间噼哩啪啦一阵响。
良久后,雕花房门被银杏极速推开,主仆二人就这样如风般匆匆飞向花厅。
收拾好的黎惜玉在前头狂奔:“这卧房离花厅也太远了些!”
银杏险些追不上她家小姐。
前头的少女着鹅黄上衣,一条亮蓝色齐胸襦裙衬得她白皙的皮肤更为出彩。光照轻衣,衣纹似金般闪烁;风吹耳畔,耳坠如琴音流转。
小姐自个儿便如这明媚阳光。
银杏想着。
这次黎惜玉进花厅可没犹豫。厅门一响,风勾起少女发梢。
原以为这次开门,自己能夺得先手说话权,谁知宾座上,一袭藏蓝衣袍的陆怀青率先开口:“阿玉这孩子来得真巧,看她气度不凡,能嫁到我陆家实乃犬子之福分。”
巧巧巧,每次都挺巧,就是不给她说话生气的机会。
这位又见面了的陆叔。
见少女乌黑的顺发盘了三分髻,黎虎不由得暗道:“这丫头打扮一番也还勉强能看。”
然黎惜玉依旧无言,心里却不住地念着:
这就要送聘礼和婚书了……
方才银杏给黎惜玉传的那几句话,正是陆怀青已然上门,帮陆家送婚书,也帮那柔弱的陆远和公子送聘礼。
只是昨日陆叔不就说,陆远和的病已好了吗?
架子如此大……
听着陆怀青与黎虎相谈甚欢,黎惜玉干脆坐在这二人身旁发呆,她不时理衣服,不时理发辫,往那一坐,与那些久居赋闲的文人们气质倒相似。
也不知过了好一会儿,二人的谈笑声忽而止住了。陆怀青被黎虎送出了府。
“唉,陆兄,就这么说定了!”黎虎拍掌,爽朗地笑着。不一会儿他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下回就得叫亲家喽!”
黎惜玉感觉一股无名业火上升——
不过念及自己高贵娇纵的人设,她还是清嗓挑眉,挂出自信一笑,压低声线缓缓道:“陆叔再见。”
“嗯……”黎虎点头以表满意,“阿玉,随我来。”他向黎惜玉低声吩咐。
黎虎的书房在府中甚是显眼,一整面镂空木花墙由精工打磨,取的是婉约的并蒂莲花作图纹,愈擦愈亮,上头的油光还泛着古木之陈久的韵味。而今日光再起,这花墙便投下块块金斑。
父女二人到了书房,黎虎熟络地坐到正头木椅上。黎惜玉早给自己搭好了坐处,正欣赏花墙美景。
“花开并蒂,喜结连理。”黎虎嘴勾着笑,“这花墙原是我与老陆一同监制的,一晃眼我们都几十年交情了。”
黎惜玉未应答,良久过后,她若有所思地开口:“爹,女子只能靠嫁人拼前途吗?”
“当今王上便都是女子,爹自然不这么想,”黎虎认真地注视着女儿,“只是民间的旧习难改,女子不嫁人,恐是会落入恶语的漩涡啊。”
黎惜玉似是明白了,她点头:“算了算了,我不想被非议。所以,若我要嫁,也得嫁家待我好的。摆脱不了嫁人的命运,往后的路我也要靠自己走。”
“爹,你给我挑陆家,应是打量了很久吧,”她无奈,“虽那陆远和……不过这满京城男儿,我原就没几个看得上的。”
黎虎见女儿总算表态,拍着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不怨爹乱做决定就好。”
他忽然觉得衣角被扯了扯。
打眼一看,身边少女正乖顺地扶在他身边,像只毛茸茸的小猫:
“爹,真的不能再考虑考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