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渐沉,天色幽黑。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黑漆漆的,沉寂一片。
楚湉静坐于梳妆台前,伸手去触摸铜镜映照得当中不甚清晰的容颜。指尖沾染上一片滚烫的湿润,烫得指尖灼热。
她不愿意让家人忧心,所以对谁都不曾吐露过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想法。可是真当她独自一人时,总忍不住去想那些。
她乖巧地当了楚家十七年的女儿,按照人生原本的计划,她会嫁入一户家世相当的人家,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儿孙绕膝,安稳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生活风平浪静,日子有条不紊,暖阳轻洒,微风拂面,那艘小舟会载着她一起,缓缓驶向生命的终点。可是偶然的风波粉碎了少女所有的希冀,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最终成了她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从父亲被抓的那一刻,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至于以后吗?楚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浩瀚夜空中,稀疏星辰点点。不知何时,如墨的乌云迅速堆积,大半个天空被无边的黑色遮蔽。偶然一道闪电劈过,银白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屋子。
“小姐还没睡着,怎么不点灯?”冬至推门,一眼便望见楚湉抱膝坐在凳上。冬至忙摸索着走近,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嚓”的一声,油灯就被点亮了。
楚湉身着素白寝衣,披散着长发,呆呆地望向这突然的光亮,半晌后回过神来,“冬至,你回来了。外头好像起风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冬至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展开那油纸。里面几块包装精致的糕点露出来,模样做得倒是精致,或是机灵的兔子,或是栩栩如生的花卉,只是边缘压碎了一些。
“路上遇上些事情耽搁了,小姐快尝尝!”冬至拈起一块,递给她。
楚湉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吃,只是看冬至哭得难受,想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她张嘴咬了一小口,这滋味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便多尝了些。
冬至瞧了十分的开心,原本同那些妇人争吵的不悦一扫而空。
眼见楚湉把那块吃完,冬至忙不迭又递上一块,又倒来杯茶水,她的小姐自然是要养得白白胖胖的,多吃些才好。
桂花式样的点心,花瓣纹路清晰,细品好似真的能闻到一股桂花的清香,入口即化口感绵密。确实是开胃,又被塞了一块,楚湉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囊囊的。
“小姐,你要是喜欢吃,我明日再去给你买!”
楚湉失笑:“再好吃哪能天天吃。”
“怎么不能,只要小姐喜欢,冬至愿意天天去排队。”冬至眼睛里亮晶晶的。
楚湉把油纸包往冬至推了推,“你也尝尝。”
冬至舔了舔唇,那糕点的香味确实是诱人,她不由得舔舔嘴角,但想起这来之不易,且小姐这阵子都没进什么东西,她纠结再三咽下口水:“小姐,你自己吃,我不饿。”
“往日里哪回你不是同我一起吃的,今日这是怎么了?”楚湉笑着嗔她。
冬至迟迟不愿接下,楚湉隐约瞧出了她的心思,非要她尝尝,两人推拉之间,楚湉不小心碰到了冬至的胳膊。
“嘶”冬至叫了一声,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去扯自己的衣袖。
楚湉敏锐注意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狰狞,急忙放下点心,伸手去拉冬至的手,冬至本还想躲闪,却被抢先一步掀开了衣袖。
冬至细细的胳膊上,几道鲜红的指甲印分外扎眼,楚湉急了,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的?”
“小姐……”冬至本来不愿提起白日的事情,不想那些子虚乌有的话扰得小姐不高兴,但想要今日的那场奇遇又不免觉得惊奇,除了小姐去大理寺那日两人没在一起,她往日几乎是和小姐形影不离,那位大人是何时和小姐有的往来。
莫非是他帮的小姐进的大理寺?
想到此,冬至决定不再隐藏,掐头去尾把事情大概描述了遍,那些妇人的言论自然被隐没,唯有那位大人述说的十分清晰。
“那位大人不仅长得相貌出众,声音也好听!就像画中仙下凡一般,我从未见过他那么好看的男子。”
楚湉听着这话一头雾水,“冬至,你确定我见过,是我相识的人?”
冬至猛地点头,之前曾于谢府门口便见过一面,那时的大人不苟言笑,望而生畏,可今日她被搭救时,那位大人却冲着她笑了笑,真是寻遍满城无此等颜色的男子。
那样气质出尘的男子,也不知有没有婚配,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嫁给他?
“小姐,你没想起来吗?就是在谢家时……”冬至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谢家退婚的事情怕是已在上京城传遍,她家小姐竟还要被泼脏水,分明是谢家不识好歹、无情无义,真是提起来都晦气。
“大人还同我说,小姐若有事寻他帮忙,只管去找他。”
谢家?帮忙?楚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丢失了段记忆。
“哎呀,小姐,”冬至实在不明白,她都讲到这份上了,小姐竟还没想到,“就是坐红色轿子那位,你想起来了吧,我忘记问他的名号了。”
“但那日那顶轿子,小姐你还同我说过的,实在是显眼。”
楚湉听到冬至的话,只觉天旋地转,世界竟这么小吗?怎么去哪儿都能遇上他,还找他帮忙,楚湉可没忘记那日是谁要拿拶子给她的手上刑。
一双玉手搭在冬至的脑门上,楚湉不禁皱了皱眉头:“是不是着了风寒发烧了?”怎么会说出宋知明这么多的好话,那可是杀人不眨眼、把人命视作草芥的鬼魅啊……
“我说的全是真话!”冬至目光无比坚定,语气甚笃。
……
狂风呼啸,将夜幕搅得稀碎,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在屋檐上,于电闪雷鸣中溅起无数水花。屋内,摇曳的烛火在狂风的肆虐下摇摇欲坠,投射出疯狂舞动的影子。
楚湉喉中干渴,缓缓睁开惺忪的睡颜,趿着绣鞋挪到桌案,给自己倒了杯水。
茶壶已经凉透,丝丝凉气让她意识也清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转头,想要去掩上窗子。
她莲步轻移,正欲抬手,忽见窗边赫然立着一个黑影。
那人身量高大,身着一袭黑色的夜行衣,抱手立于檐下,似乎是察觉到她这边的动静,忽地转过头来。
两人四目交汇上,楚湉彻底清醒了。
男人面上虽着黑布,却露出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其中恰似寒星闪烁,在黑暗中散发着凛冽的光,目光所及之处,遍体生寒。
楚湉心头巨颤,咽喉好似瞬间被攥紧,一声惊呼只差脱口而出。
紧接着,脑后一痛,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等她再醒来之时,却惊觉四周皆是一片迷雾,四周全是白茫茫的雾气,怎么也辨不清方向。
楚湉摸索着走了许久,终于等待白雾消散了些,前方隐隐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楚正业身着官袍,慈爱地看着她,唤她的小字。
楚湉又惊又喜,不假思索跑过去,然而等她即将拥到父亲的怀抱时,楚正业的身影却忽然不见了,猝不及防扑了个空,楚湉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把利剑直直抵到她胸口。
男人手中长剑寒光闪烁,剑身之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滑落,无端在白雾里泅出朵朵暗色的血花。
那刀一寸一寸刺进楚湉心脏,楚湉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脱,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想去看清男人模糊的脸,指甲划过男人的脸,不过也是徒劳。
“不,不要!”
楚湉猛地从梦中惊醒,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着。她胸口并没有伤疤,只有一颗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
熟悉的床榻、帷幔,分明是在她自己的屋里。
“原来是梦,”楚湉抬手,拭去额头的冷汗,略微动了动脖子,却感觉脑后的痛意十分的真实,楚湉忍不住一阵战栗。
那些明明是亲眼所见……难道只是梦吗?
雕花窗外,大雨倾盆。雨点重重地敲打着树叶,一些细弱的纸条在这狂风骤雨中发出“咔擦”的断裂声,然后被风席卷着砸在窗子上。
可那窗,分明掩得严严实实的。
楚湉赤足下榻,匆匆往窗边张望,那里毫无开窗的痕迹。就连靠近窗边的地板上,一点水渍都没有。
——“我分明瞧见了,可是……”
翌日,大夫照例来看诊,楚湉便将昨日夜间的荒诞经过都讲述了一遍。
大夫身着青布长衫,听闻她的话抚了抚胡须,又叹了口气,蹙着眉道:“小姐气血不畅,忧思难解,怕是因此才做噩梦,老夫再换些方子,好好调养着,应当能有所改善。”
楚湉一想到那些冒着热气腾腾的黑色气泡的中药,舌尖都泛着苦。
不知是不是她一连喝了多日的药,都习惯了那抹味道,但今日换了药方的药端上来时,她并没有品出什么不同之处。
都是一样的苦,气味也都差不多。
“冬至,你是按照新方子熬的吗?”她问道。
冬至点头,浑然没发觉新药方与之前的似乎并无太大差别,只替换了味药材而已,实则功效并没有变化。
“小姐你放心,李大夫医术高明,喝了他的药,你定能药到病除!”
楚湉没再追究,鼓起勇气缓缓将药送至唇边,悉数喝下,眉头瞬间皱得更紧。
她不知道的是,李大夫从楚家出来之后,并未如往常一般回医馆,却是去了别处。
彼时李大夫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不敢直视:“已经按大人吩咐的做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饶命。”
宋知明坐于主位上,沉默不语。
随即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沿着青石砖一步步走来。
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李大夫的心尖上,他的手死死地抠着地面,如潮水般的恐惧快要将他淹没。
“让他走吧。”宋知明回头对手下说到。
葛术将人领出了府,不忘警告道:“大人留你一命,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得有个分寸,不然我可保证不了哪天你的人头就落在了地上。”
“是、是是。”
官邸内。
“大人脸上的伤,”来福顿了一下,“何不顺便让那大夫瞧瞧?”
宋知明目光停留在檐下玩闹的踏雪身上。
踏雪是只猫,浑身雪白,绒毛蓬松,总是慵懒地趴在地上,可是当它察觉到危险时,绒毛下的爪子就会迅速弹出来,又尖又利。
表面单纯无害,实则暗藏锋芒。宋知明眯起眼睛,感受着面上的刺痛。
啧。看起来倒是个柔弱可欺的小姑娘。
谁知道。
她的指甲,竟比踏雪的还要锋利。
他的思绪往后退,退到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