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巴掌力道很大,徐卿安一下被打偏了头,连带着残留在发丝上的池水都被甩了出去。
徐卿安将手慢慢抚上去,舌尖在里顶了顶,唇角噙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微笑。
片刻,他才回头,目色无辜又带着请罪的意味:“娘娘,您这是?”
上官栩颤着声怒斥:“谁让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上元时节,天还未完全回暖,现下又是夜里,这样浸一次水,上官栩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发颤。
她额前凌乱地贴了几缕头发,长睫也还挂着水珠。
然而偏她如此这般红了眼眶的模样,虽是在发怒,却没了平常时分的利气,倒像是她以前在中宫时的样子。
就像那年上巳日,拂杨柳的女郎。
徐卿安望着这样的她,心头忽然一凛,然而眼睫一颤之后,眼神愈发委屈地说道:“刚才娘娘落水,臣担心娘娘安危,只能先往最近的岸边游啊。”
昆明池虽是人工挖凿而成的,但面积却不并不小,如今他们这个位置已经在禁军设控的范围外了,就是连游船停靠的位置也离他们有段距离。
不过本来守卫在游船上的羽林卫反应也快,见到二人从水里出来后就立马跳下船,飞奔了过来。
徐卿安望了一眼奔袭在路上的羽林卫,再垂首道:“刚才在水里臣见娘娘姿态似乎不会水,所以臣便擅作主张,将娘娘往这一处带,还望娘娘恕罪。”
她扇他一巴掌,又用话斥他,那表现出来的意思无非就是在恼他在水下时的动作罢了。
恰在这时,羽林卫也都赶到。
为首的先拱手请了罪,然后再问上官栩是否安好。
上官栩现在神情已没刚才激动,只声音依旧有些虚浮的:“我没事,陛下怎么样?”
“陛下无恙,现在身边也有人守着,娘娘放心。”
青禾脚步没有羽林卫那般快,现在才赶过来,她手中拿了件毛领斗篷,到了上官栩身边就为她披上。
“娘娘……”
青禾的眼神和语气中都透着担忧,在她的手到身前时,上官栩一把按住她的手腕,抬眼望向她。
二人对视上,各自心领神会。
上官栩挤出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只是现在有些冷罢了。”
青禾点头,将人扶起,向跟随她而来的两个宫女吩咐道:“池水寒凉,快去带娘娘更衣,姜汤也让人准备好。”
宫女领下命,从她手中扶过上官栩。
徐卿安也同时跟着站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几人间,看着她们的动作。
待人走之后,青禾转过身向他道:“娘娘怕水,今夜多亏徐大人了。”
她看了眼他红痕明显的脸颊,又道:“药膏一会儿就送来,只是夜风寒重,徐大人浑身又被浸湿,便也早些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说完,青禾微微欠身,向他告退。
徐卿安拱手回礼后留在原地,想着刚才青禾说的话,思绪尚还没回来。
他垂眸一瞬,望向了远处上官栩的背影。
她怕水么?
什么时候的事?
“徐大人,岸边起风了,我们还是先回礼台那边吧,那儿应该也有多余的衣物供大人御寒。”
身旁的羽林卫开口提醒后,徐卿安方才回过神,收回视线转过头向他一笑:“好,有劳相陪了。”
——
“船舱漏水了!船底破了!”
上官栩和身侧的少年帝王站在一片混乱之中,脚下船只晃荡。
“栩儿!”
少年帝王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紧抱在怀里。
“别怕,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自她上方笼下。
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让上官栩的脑子有些晕,可是她被这样拥在怀里,感受着他带给她的温暖和与之相随的安全感,便也觉得一切都不那么可怕了。
她被他拉过,脸埋在他的肩膀前,更紧密地抱着,身后是他轻柔且安抚触摸,她缓过劲来,慢慢抬眼往外看去。
甲板上,所有人都因这巨变慌了神,就是台下的禁军也没有一下反应过来。
可是上官栩却看见一个内宦踉跄的,快步向他们冲来,目光阴狠。
他的手从袖中拿出,闪出一道白光。
上官栩惊目一瞬,双手环上身前人的腰,然而方想调转二人位置,“小心”还未喊出口,她便听见上方传来“唔”的一声闷哼,船体跟着猛地一下倾覆。
全身被砸入水中,瞬间,失去了意识……
……
“娘娘,手炉。”
青禾的声音将上官栩的思绪抽回,同时也将手炉递了出去。
祈福仪式上出了那样的事后,上官栩便回了宫,如今方梳洗更衣完。
尽管殿内生了地龙,但被寒水泡了那么一遭,上官栩现下便仍是觉得冷的。
她闭目缓了缓,说道:“人都到了吗?”
青禾点头:“都已在偏殿等候。”
上官栩轻声:“让他们过来吧。”
上元祈福夜,在太后和皇帝同舟祈福的重要时刻竟出现了船舱漏水的情况,甚至一国太后还因此落水,所以无论有无人员伤亡,是意外还是人为,这件事情都不会是小事。
祈福一事所有章程由礼部主理,而游船等祈福所用的器物则由工部负责。
上官栩连夜召了礼部和工部的官员进宫问话,而徐卿安作为负责协理和监察此事的御史自然也要到场。
至于苏望,身为辅政首相,就是不请也会自来。
礼部来的是礼部尚书和掌祭祀之事的祠部司郎中,工部的尚书刚致仕不久,现下尚书之位还空缺,所以来的就是两位侍郎和水部司的郎中。
上官栩回宫后梳洗一番,换了新衣,一切仪态气度恢复如初。
徐卿安也有宫人在之前为他送上了一套全新的官服,又找了间偏殿让他擦拭了头发,重新束好了发髻,不至于殿前失仪。
只是他的脸仍有些红。
上官栩出来后邀了苏望入座,视线却不经意地扫过站在最后的徐卿安的身上。
他那时正行完礼,与众人一起低垂着头,这般寻常的姿态却莫名让上官栩感受到他身上的一股萧索感。
仿佛扇他巴掌的那一幕又重现在了她眼前。
上官栩平息一口气,移开眼,面向所有人开口道:“今日这事诸位是如何打算的?”
话落,工部和礼部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知是太后要交代来了。
苏望在一旁头也没抬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上官栩余光瞥见之后眼眸动了动,扬了扬下巴继续看向众人。
礼部的官员便率先开了口,他们的意思是,祈福的所有流程都是依照最先定好的计划进行,除了今日船舱漏水造成最后的收尾问题外,中间并无任何差错,然而那船舱漏水确实也不是他们礼部能够控制的。
于是矛头便转向了工部。
船体建造由工部全权负责,今夜之事全系于船舱漏水上。
工部的人辩解不得。
工部郎中出来道:“游船建造完成之际,臣就派人去做了验收,那时并无发现任何异常……”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天罚?本是好好的船,结果我和陛下一上去就坏了?”上官栩冷声道。
工部郎中闻言,脊背一凉,慌忙一下就跪了下去:“臣……不是这个意思……”
上官栩乜他一眼,哼一声继续道:“说来也真是巧啊,长安已经快四年没有举行这样的水祭了,结果今年才第一年重来,就出了这样的事,而上一次,也是船舱漏水,也是意外……”
说着,上官栩眼中闪过一丝怅然,然后又抬眼,眼神蓦地染上霜寒:“所以工程无恙,验收无恙,就是我天家有恙?坐不得游船,行不得水祭?”
“上一次先帝因此而崩,这一次上天就是要我的命了?还是说要的是与我同行的,陛下的命啊!”
“扑通”几声,殿里站着几位官员全部跪下。
这些话事关天家,而天家天德最是讳莫如深,朝堂之上但凡说到这些话,官员们都会如惊弓之鸟,不敢多说半句。
而当年昭帝猝崩也确实是震惊朝野之事,虽然最后定的是意外,但是当时被牵扯进去的人却不在少数,上官栩现下把两件事情合在一起说出来,威慑的同时,也大有一副想把今日之事和当年昭帝之事摆在同等严重层面的态势。
然而正与众人一起跪埋着头的徐卿安唇角却无声地勾了勾,轻轻嗤了声。
意外,上天殛罚……
真有你的。
四年前就用了这套法子拉人下水,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了?
啧啧,那将要被拉下水的人啊,提前为你备一杯清酒,送你上路吧。
苏望在此时开了口:“殿下不必如此惊慌,所幸今日没有酿成大祸,船舱漏水也许是哪一个地方没有注意好,才出了岔子,让他们自己查查,挨个问责就好了。”
上官栩便叹:“今日确实幸运,尤其是陛下,只微受了惊吓,身体上倒是无恙,可是苏公,这件事情坏就坏在百姓看见了。”
“水祭重启,本想着让陛下与民同乐,为民祈福,以显陛下爱民仁德之心,然而接连两次水祭皆是出了同样的问题,中间甚至还隔了那么久,难免就会让百姓多生担忧——”
“是否是我天家真有失德之嫌,才让上苍接连两次在水祭上降灾。”
“苏公,就算你我都知道这是意外,可是百姓那儿总得有个交代啊。”
苏望垂眸,淡声道:“那殿下想要如何做?”
上官栩也算有商有量道:“其实我想的和苏公一样,就是查一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但是,要查得彻底,要查出之后对相关之人从重处置,以此向百姓交代——此为**,而非天罚。”
苏望沉吟片刻,抬眼问地上跪着的人:“你们的意思呢?”
这事情直指工部,工部的人自然不敢多言,而偏巧祈福一事又是礼部主导,若不和工部划清界限难免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然而礼部官员又摸不清苏望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查还是不查,所以便是心里想让上官栩去查工部,也不好说出来。
跪在最后的徐卿安在此时跪直身子拱手道:“臣觉得,太后殿下说得极是。”
上官栩不动声色地看过去。
徐卿安也没抬头,继续道:“这件事情一则事关殿下和陛下的安危,陛下更是一国之主,此事若不严查,恐怕有损天威。”
“二则,正如殿下所说的——天德,长安水祭本已停了几年,偏巧今年再举行时就遇上了与之前同样的事,若有居心不轨之人将两者联合起来做文章,那更是于大晋和陛下都是不利的。”
“所以我们要趁此之前,先向百姓给出个交代,也是向陛下和殿下给出交代。”
话落,既有人站了出来,礼部的官员便也连忙跟着附和了徐卿安的说法。
上官栩垂眸,朱唇浅扬,压下来后又望向了一旁的苏望。
他默了默,终是听他说道:“既都这样想,那就依殿下的意思来办吧。”
上官栩神色如常:“好,那这件事就先交由御史台去查办。”
适才落了水,上官栩有些咳嗽,事情商量好之后就让众人先回去了。
徐卿安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脚步缓慢,他听见上官栩愈发频繁的咳嗽声,与端药进来的宫女擦肩而过。
那药是刚煎好的,还冒着热气,只是那缕缕雾丝就像是苦涩化作而成的,顺着风,侵入人的口鼻中。
徐卿安闻见后,舌尖一下泛起苦,眉头一皱,头不觉往后,往上官栩的方向一偏。
然而只一瞬,他便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偏头回来。
有什么好心疼的?
当年掩护刺客,拖他下水的,不正是她么?
那年春三月的水可比今年上元夜的要冷得多啊。
徐卿安神色恢复如初,甚至眸色变得更冷,继续迈步向前。
只是袖中握着的拳头,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