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确实说的大胆、疯狂,上官栩从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她凝眸看他,目光幽沉。
可是人观寒潭,能看见的也不过只是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焉能看透潭底到底有着怎样的风云。
而徐卿安垂眸解释道:“臣子侍君,若想取得主君信任,绝非只光靠‘忠诚’二字就能实现,甚至这两字都不是其中最重要的。”
他抬眼,缓声而正色道:“最重要的当是‘掌控’。”
“一个臣子能力越强,主意便会越多,也就更容易引得主君猜疑,然而臣若能为娘娘效力,自然是想做能臣的,所以在此期间,臣就需要安娘娘的心。”
“臣如今将臣所为全数告诉娘娘,就是心甘情愿将自己的把柄交到娘娘手中,若哪一日,您不要臣了,觉得臣没有可用之地了,那么这些把柄就是能让娘娘轻松杀了臣的刀剑。”
说到此处,徐卿安突然撩袍而跪,拱手诚心诚意道:“臣自春闱后就曾向娘娘表过心意,然时至今日,娘娘似乎仍不信臣,故臣今日剖肝沥胆,只求娘娘能够多垂信臣几分,让臣能于娘娘手中觅得几寸容身之地。”
一番倾心相诉后,上官栩面无波澜,只望着茶盏中的茶水,手指轻轻敲在盏壁上:“徐御史如此识得人心,若想大有作为选苏相公岂不是更好?”
她始终没有移眼看他,只望着那茶盏中若有若无的涟漪。
不过徐卿安上身立直,身姿依旧挺拔恭敬:“娘娘莫不是在玩笑臣?苏相公背后的势力如何,娘娘一清二楚。他势力发展至今,且不说有多少心腹,就光说苏氏子侄就有好几个在朝中任要职,臣若到他那儿去,何时能够出头?”
上官栩笑:“你这话说的,颇有几分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感觉。”
“娘娘才是凤。”徐卿安正色道,“臣效忠娘娘才是遵循礼法之举。”
上官栩一顿。
是啊,如今皇帝年幼,她以太后之尊代帝理政,可以说她代的其实是君权,纵而苏望权倾朝野,势力再大,究其根本,也不过只是相权浸盛,君权式微而已,但君在臣上,按理说君权相权,君权才是正统。
徐卿安埋下头,压住不受控地情绪。
是啊,明明她已是皇后,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
“其实按着你的想法想下去,你应该已经对逼死刘昌之人的身份有了猜测吧?”上官栩轻声道。
徐卿安依旧垂眼说着:“刘昌官至四品,能这样对他的,自是地位比他还要高的人,而他又是在台狱中出的事,那么那人的范围便更小了。”
上官栩:“如此说来你还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若是真能借此把那人抓出来,再以此对他背后的势力发难,到时莫说御史台,恐怕就是三公之位也保不住。”
徐卿安:“这确实是一种手段,然而若行此事,也需徐徐图之。”
“娘娘如今在朝堂上的势力与另一位相比实在算不得占上风,甚至还可以说差了一大截,所以臣以为不可一下逼得紧了,否则引得他们鱼死网破反而是弄巧成拙。”
上官栩当然知道如今不能把苏望逼急了,她说那话也只是想试一试徐卿安,若他真有其它心思,那他或许刚才就应该顺着她的话让她借御史台的事直接向苏望下手。
不过如今他的想法倒和她是一样。
只是……怎么觉得他现在安静了许多,更感觉他周身蒙上了一层阴翳,雾蒙蒙的,似一下落寞了。
上官栩不禁问:“你怎么了?你还在想其它的事情?”
徐卿安终是抬起眼,如水洗过的双眸望来,眼底反着亮光:“娘娘为何这样问?”
上官栩瞥目:“没什么,只是看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
徐卿安扯着嘴角笑了笑:“是啊,臣不是想着娘娘还没对臣的话表态嘛,臣紧张得很呐。”
他语气轻松,又是花言巧语起来,上官栩便知自己刚才想多了。
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有哪里会有什么可怜之处呢?
她复而冷声道:“徐御史才高识远,这段日子以身入局,又受了那么多的苦,我自然不能辜负了徐御史。”
听到“辜负”二字,徐卿安袖中的手慢慢攒紧,然脸上的笑意却愈盛,但也愈发僵硬。
而上官栩继续道:“至于你刚才说的……其实徐御史这样的才士,能选择为我谋事,也是我的幸事,我又怎么舍得杀你呢?”
“起来吧,地上凉,徐御史也跪得够久了。”她莞尔露出一笑,然笑意似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
徐卿安便谢恩起身。
“能得娘娘此言,臣不胜……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徐卿安突然剧烈地咳起来,瞬间满脸涨红,骇得上官栩一跳。
然他还没完,他似失了力气,身形一个不稳,陡然半跪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噗嗤”一声,一口鲜血被喷在地上,脸色由红转白。
“你怎么了?!”上官栩离开座位,半蹲到他身旁扶住他,“你……”
一切毫无征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徐卿安连跪地的力气都没有,脚下一松,跌靠在了上官栩中的怀中。
咳嗽之后他开始大口喘气,感觉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吃力:“药……药!”
“在哪儿?”人命关天,上官栩也顾不上他失仪了。
徐卿安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书案后的物架:“那个匣子……药瓶在那个匣子里!”
上官栩将他扶到坐榻旁倚着,起身去到他所指的地方寻药。
然而她打开时才发现里面不止一个药瓶。
“是哪个颜色的?”
其中有两个瓷瓶,一个净白瓶,稍大些,瓶口由瓶盖盖之,一个朱红瓶,瓶口是用瓶塞塞住的。
“红色、红色的那个……”徐卿安痛苦地回答。
上官栩取了药瓶回来:“几粒?”
徐卿安喉中挤出一个“一”字。
她当着徐卿安的面将药丸倒出来帮他服下,又为他取了茶水。
终于,过了一会儿,徐卿安的呼吸慢慢缓了下来。
虽然他脸上血色依旧惨白,但神情看起来已没刚才那般痛苦。
上官栩松口气。
而怀中的人撑着起身,在她面前转变为跪姿,俯首道:“臣……谢娘娘救命之恩。”
上官栩蹙眉看他,见他唇上还挂着几抹红:“你此前只说你身子不好,我竟没想到如此严重,那你还……”
还不惜以身入局,去牢里受那样的罪。
她问:“你此番反应是否与前几日你入狱有关?”
徐卿安微微颔首,勉强回笑道:“既是想要争得什么,就总得付出什么,有得有舍,也是常事。不过这其实也怪臣一时马虎,入狱前忘了把药带在身上,又心想着几日不吃药没什么大碍,便也一直没有提及,谁知,是臣高估自己了。”
狱中寒湿,本就不适合人居住,期间还要受刑,寻常人都难免不堪重负,身子骨差的人更是雪上加霜了。
然而这些话上官栩终是没说出来。
“那你之后可能安好?”
“免不了需要调养一阵子。”
上官栩沉默。
徐卿安悄悄看过去,见她脸上似乎除对刚才他的反应还没完全回过神外,并没有任何关切的神情浮现。
恍惚间又忆起了以往一起玩乐的日子……
他不禁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今日让娘娘看笑话了。”
上官栩回看向他:“不用再说这些话,你当下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御史台的事就先别去操心了。”
徐卿安轻轻地“嗯”。
上官栩道:“时辰不早了,我不能在外耽误太久,你好生歇着。”
“臣送娘娘。”徐卿安挣扎着要起身。
上官栩轻按住他:“何必逞强,徐御史是聪明人,理应知道力气该用到哪些地方。”
徐卿安歉声:“娘娘说得极是。”
上官栩再看他几眼,终是起身,沿着她来时的路离开。
可本该在屋中的休息人并没有听她的劝。
拐角的廊柱边,徐卿安手撑着,无声地望着她的背影,眼眶猩红带泪。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脑中的声音重复不停,和他的执念不停抗争。
对啊,你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
呼吸愈发不稳,身姿轻晃。
又是一阵呛心的咳嗽。
他恍惚着,更痛苦着,连从院外慌忙奔来的荀阳向他说的话都像世间其他的杂音一般,过耳即忘——
“你几日不吃药就是为了今日在她面前吐血?你狱中一趟本就不易,才养好的身子……”
声音戛然而止,荀阳把着他的脉,面露震愕:“你刚才吃的什么?吃的什么!那不是缓毒丹!你疯了?!”
荀阳歇斯底里,声音终是被捕捉。
“噗……”
伴随着一声闷闷地噗吐声,一汪鲜血从徐卿安嘴中泻出。
他无力地向后仰倒,头望着廊顶。
双目失神,脑中仍是重复着:
你怎么舍得……
小徐很擅长给自己找虐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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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