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狱深处很难照进阳光,虽说每座牢房都有一扇小的通风窗户,但因为整座监狱的构造问题,总有那么几间牢房是任何时候都晒不进太阳的。
徐卿安倚靠着墙壁,一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一手抬着,去探那窗户下,微光里的浮尘。
这间牢房于他而言既熟悉又不熟悉,说熟悉,是因为旁的那间就是此前刘昌所住,他每日来提审他时便总会路过现在这间牢房,说不熟悉,那自然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被关进过这里。
可是他看着那混着浮沉的缕缕微光,就似恍惚地让他想起那年在水中遥望两岸投来的火光,隔水之后同样阴冷、黯淡,却又带着希望。
绝望中的希望。
如施舍一般。
徐卿安神情寥寥,脑中回想着昨夜他与刘昌之间的谈话——
刘昌道:“你能保我一条命?你有这么大的能耐?”
徐卿安笑了笑,自若道:“我既说得出这句话就自有办法,刘侍郎如今应该也清楚自己的处境,难不成你期待着那位苏相公会出手帮你一把?他可是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放过的人啊。”
刘昌打了个寒颤。
他自是听说过苏望逼令苏四郎自尽的事情。
他抬眼看向徐卿安:“你想问什么?”
徐卿安道:“四年前上巳夜水祭沉船,工部的尚书及侍郎全部被贬流放,为何时任水部郎中的你,分明是游船构建第一负责人,却不贬反升?”
“听说是你给出了工部过往事务中所有不符章程的记录,这才使得工部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被清算,而你也因此立功,补上了侍郎之位。”
刘昌弱声:“这些不是当初结案卷宗里都有的吗,你既知道又为何要问我?”
徐卿安勾唇:“我自然不是问这些卷宗里本就有的东西。”他眼神一下变得狠厉,“我是要问你因何这般大胆,又是谁给你的底气攀诬官长!”
刘昌骤然醒神:“你、你在胡说什么?”
徐卿安愈发咄咄逼人:“以当年清算的势头,你身为水部郎中,第一个下狱的就该是你!你却还有时间整理证据?”
“当年的工部尚书侍郎俱是清廉之人,你的证据中却提到他们中饱私囊,为求便利在游船上偷工减料,我看行这些事的更像是你吧。”
“你可知他们最后抄家所得出的白银合起来都不过十两!”
徐卿安一把擒住刘昌的手腕,用力道:“说,当年指使你,在背后助你之人到底都有谁!”
刘昌痛叫一声。
见他闭口不言,徐卿安便再道:“你还等着他们来救你呢?你帮他们行这样腌臢事,他们杀你灭口还不来不及,还想着他们仁心大发?”
“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说话!”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仿佛手腕都要被折断,夜间迷惘,本就是人最脆弱的时分。
刘昌受不住:“是、是苏中丞……”
“还有呢?”徐卿安咬牙,手仍不放。
“还有……”刘昌痛得失神。
“可有宫里的人?”徐卿安提醒道。
“有有有!”刘昌连忙,“我见过中宫的玺印!”
瞬间,施在手腕的力道散去,原本施力禁锢的手掌也慢慢松开。
刘昌身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似带着自嘲。
徐卿安蓦地静下来,垂头又笑又叹。
分明是一个早就知道、早就被埋藏好的结果,为何偏偏要自己用刀子再把伤口划开看。
到底是什么执念在心中久久散不去……
最后他问了刘昌那些用来构陷的证据是如何制来的,而原本的记录又被放到了哪里。
做这样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而身处下位的刘昌,也会为了自己的后路刻意保留下什么。
徐卿安今夜所为,本就是只是为了拿到能还原工部尚书侍郎清白的证据,至于其他的……
不过抱着不该有的希望却再次得到印证罢了。
……
徐卿安回神,探出去的手一握,抓了一把虚无。
又反手一摊,气流涌动,看浮尘在掌心上起伏。
“你很悠闲?”
熟悉的声音在牢房外响起,徐卿安蓦地收回手,先垂眸眨了眨眼,藏下眼底的湿润后再转头望去。
上官栩一身简装站在牢栏外,最外面还披了一件黑斗篷。
她目色平静带冷,而他却予以笑道:“娘娘来了。”
他依旧懒散,只坐直身子,没有起身相迎,又似抱怨道:“娘娘来得比臣预想得晚一些。”
上官栩轻笑:“你这般悠闲,我来不来又有什么?看你刚才的样子,我似乎还打扰到你了?”
徐卿安笑了笑:“娘娘说笑了。”
他这才站起身,到牢栏前拱手行礼:“臣一人呆在这暗牢之中,心中孤寂,百无聊赖,就只能寻些玩意打发时间。”
上官栩讥讽道:“不过现下无聊,昨天夜里,差不多的位置,你应该正畅快吧?那时可曾想过现下的处境?”
上官栩没有说免礼之类的话,徐卿安便自顾自地立起身子道:“娘娘打趣臣了。”
他没等她问,直接将昨夜之事说了出来:“臣前几日在调查刘昌贪污一事时,发现证人递到御史台的证据最早提到了刘昌七年前所为的恶行。”
“而七年前他又正好在工部任职,臣便想着他这些年借工部之便应受了不少好处,恰逢证人哭诉,说刘昌诸多罪行并未留下罪证,想请我为他们受难之人皆主持个公道,我便来牢中问了一问,看能否再问出什么,结果谁知问完之后他就死了,还那般攀咬我……”
说着,徐卿安叹道:“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吗?”上官栩语气冷冷的,凝眸审视着他,唇角挑起一抹笑,“可是刘昌就是死了,你要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一旦碰上人命,性质就会发生改变。”
徐卿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娘娘是想说,谁死谁有理是吗?”
“可是娘娘,在此之前,刘昌的罪行就已够判他斩刑了,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又焉能用他的性命和寻常无辜之人的性命相提并论?”
上官栩扬了扬眉,不答他的话,只说:“诚然,他就算是秉着拉人下水、玉石俱焚的想法行此事,但他撞墙自戕,又留下血书翻供,实属轰然之举,如今三司介入,你要说服的不是我,而是三司会审上的那几位大人。”
说完,上官栩语气突然讥诮起来:“只是我实在没想到,哪怕刘昌罪行已定,死罪难逃,徐大人却依旧竟只为了能找到更多罪证,给更多受害之人一个交代,而继续探查此案。”
徐卿安反问:“难道不该给他们一个交代吗?”
上官栩果断道:“不,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徐卿安无奈笑了笑:“看来臣是做了什么让娘娘印象不好的事。”
他抬眼向她望去,见她并不打算接他的话,他便也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道:“好吧,其实臣行此事的确并非只是为了那些受难的人,臣还为了自己,为了娘娘。”
“为了我?”上官栩显然不关心他前面的半句话。
徐卿安自觉被忽略,又轻叹一声道:“对,臣想给娘娘送件礼物。”
上官栩蹙眉,越来越不解他到底要做什么。
而徐卿安也在这时卖起了关子:“只是礼物还没备好,臣便先不说出到底是什么了,以免事情未成,反而坏了娘娘的兴致。”
“随便你吧。”尽管对他的话有些好奇,但上官栩脸上也并未露出期待。
她转过身只留下一个侧脸给他:“不过你当下最应该好好想想的,还是该怎么应对那封血书更为实在,有些时候死无对证是好事,但也有些时候,死无对证是最糟糕的事。”
“那若臣这次真的无法转圜,娘娘可能帮一帮臣?”徐卿安走进牢栏问。
上官栩转头瞧他一眼,见他目色温软,似带着期待。
可她依旧淡淡道:“三司会审上的那群官员虽都是认死理的,但大晋有大晋的律例,你若有冤,他们自会还你个公道。”
“哦,臣知道了。”徐卿安垂眸,语气有些寂寥道。
上官栩不觉再看他一眼,竟有被他姿态可怜到。
她撇开目调整一瞬,临走之前终是宽慰了一句:“距三司会审还有三日,我等着你的礼物。”
礼物即为脱险,事成。
徐卿安压低的面容下终是勾起一抹笑。
“娘娘……”
他蓦地叫住她。
上官栩回身。
他却并未说其他,只轻声关切道:“您的风寒好些了么?”
上官栩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多亏了你的药。”
她微微一笑,随口夸一句:“徐卿当真是体贴细致,就是在现在这样的处境下也能考虑到别人。”
徐卿安垂着眼帘,温声道:“牢中寒湿,臣身子弱,从进来到现在待了快半日,便时觉寒气侵体,如此,就想到了娘娘还未愈的风寒,心中故生了担忧。”
上官栩闻言默了默,瞧着他。
此前他的确向她说起过他的体质自幼就不好,到现在都还一直看着大夫,而牢房里难见光,环境愈发湿冷,恐怕于他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而他的话还没完,说到一半时停了停,抬眼望向她的衣着再继续道:“不过今日见娘娘气色红润,想来娘娘身体恢复得不错,衣着出行也有宫人照顾,以后寒气应也再难侵体,臣便也就放心了。”
上官栩听他说了这些,又移眼去寻他看的地方,算是知道他此举到底为何了。
她不由得嗤笑一声,双手慢慢放到了斗篷的绳结之上:“这段日子,外面的天气的确好多了,但牢中阴湿,徐卿身子不好,还是应该多保重才是。”
绳结已经打开,斗篷落下,挂在了手中,上官栩借着栏杆之间的间隙扔了进去。
“冷就盖上。”
斗篷重重地打在胸膛上,但飘扬起来的边角却轻柔柔地拂过脸颊。
徐卿安扬了扬颈,单手将斗篷抱在了怀中。
上官栩已走远,他也不跪下谢恩,只过去倚在栏杆上,笑盈盈地对外喊:“谢娘娘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