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行微微躬身,微笑着目送太后离开。
一道冷冽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仿佛要刺透他的心脏,刺骨的寒凉迫使他收回护送伊人远去的目光。
李穆打量着梅景行俊朗年轻的面容,嫉妒似烈焰般从他心底蔓延出来:“梅公公,看来太后娘娘很信任你。她娘家人出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是你。”
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使得夜风中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必须回答,而且要答得让李穆满意。
稍有差池,他便会如那座倒塌的弃婴塔一般,万劫不复。
梅景行心中紧张忐忑,神情却能保持从容不迫,他站直身体,微微低头。
“启禀忠勇侯,奴婢是司礼监大总管,侍奉太后娘娘,是奴婢的职责所在。太后娘娘信任奴婢,奴婢亦感到荣幸。然事发之时,奴婢不在宫中,有负太后娘娘的信任,真是罪该万死。”
“侯爷,太后娘娘踏出安宁宫后,第一个找的便是您!所以,太后娘娘最信任的人其实是忠勇侯。奴婢暂不知您与太后之间因何生隙,但奴婢却知,您为寻人大费周章,甚至不惜调动金吾卫。”
“您为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可太后娘娘对此一无所知,就连奴婢都为您感到委屈!”
油嘴滑舌!
油腔滑调!
梅景行见他久久没有说话,便抬头看他,可他刚抬头,就被李穆擒住下巴。梅景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惊惶失措。
但他并未从李穆身上感觉到杀意,所以也收敛攻击,不曾对李穆出手。
他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李穆。
这模样落在李穆眼底,不由想起刚才在镜红楼看到的那些勾栏女子:搔首弄姿,妖里妖气。
握在梅景行下巴上的五指微微收紧,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梅景行的脸。
梅景行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精致,下巴上还不长胡须,看着倒是挺精致的——李穆不由得想起自己亲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躲,是否因他的胡须扎到她娇嫩的肌肤?
她皮肤娇嫩,他只要稍稍用力一握,到第二日,她那雪白的胳膊上便会出现一片青紫。
梅景行是不是也这样?
李穆死死盯着梅景行的领口处,看到他雪白无瑕的脖颈还不满意,又要将他衣服撩开,查看锁骨的位置,直到他确认锁骨处没有被人留下任何痕迹,这才满意。
看来梅景行还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宠幸。
而他的肩膀上,可是被她咬出过好几次牙印。
想到昨夜她咬得他满嘴是血,李穆黑眸内便隐隐流动着闪烁的璀璨星光,细微情愫从他幽深的眼底冒出来,看得梅景行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奇怪的目光久久停在他身上,神情里还隐约透着一些无法言说的情愫。
梅景行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得握紧拳头,随时准备反抗。
好在李穆冷哼一声之后,终于放开他!
此刻,李穆心里想的却是,这梅景行虽然生得俊朗,可他再俊朗又有何用?不过是个太监,能做什么?
不过他也曾听说,宫里头的太监伺候主子时,花样百出,式样稀奇古怪。
不能大意,还是得防着才行!
想到梅景行也在她面前这般巧舌如簧,李穆心里便越来越烦闷,此时看梅景行也越来越不顺眼。
他自己心里不痛快,自然不能让梅景行痛快。
“太后娘娘今日遇事寻不到你,终究是你的过错,回宫后立即领二十大板。另外,明日你亲自将人送回朱家。限你于三日内,找到幕后之人。”
梅景行大大地松了口气,低头道是。
朱凝梅想亲自送榕姐回朱家,但榕姐抱着她哭,说自己不想和太后姑母分开。
她没办法,只好派人先往朱家送信,再抱着榕姐回宫,榕姐不同意回朱家。
回到安宁宫后,太医已经在等着。太医给榕姐检查,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伤,朱凝眉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下来。
她放松之后,身体的疼痛便开始从麻木中觉醒,朱凝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太医转过来,为她治疗伤口。
朱凝眉今日为寻榕姐,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身上布满零零碎碎的小伤。
忙活大半个时辰,太医才给朱凝眉上完药,告退。
榕姐心疼地看着她,然后勇敢道:“小姑姑,我今日没有害怕,因为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救我。”
朱凝眉心里软塌塌的,她把榕姐紧紧搂在怀里,亲亲她的额头,道:“榕姐,小姑姑身旁很危险。日后听你娘的话,别再进宫。”
“不要,我想你怎么办?”
朱凝眉开心地笑出声音:“你想我,便差人来宫里说一声,我出宫去看榕姐。”
“你轻易便出宫,那李穆不会找你麻烦吗?”
朱凝眉吓一跳,笑着问:“你怎么会觉得李穆找我麻烦呢?”
榕姐年纪小,藏不住事,她思索地看着朱凝眉,忽然问:“小姑姑,今日我听那些绑匪说,我是你和李穆生的野种。这是为什么?”
朱凝眉心中一彻,面上却不动声色:“别听他们乱说,你当然是我大哥和我嫂嫂的孩子。你回家后,可别把这些话说给你娘听,除非你想惹她生气!”
“我当然不想惹我娘生气!”榕姐点点头,选择信任小姑姑。
“虽然我很喜欢我娘,但我有时候也希望,自己是小姑姑的女儿。我娘对我很好很好,可她总是不懂我。小姑姑,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永远都知道我要什么。”
“等你长大就好。”朱凝眉轻轻她的脸颊,轻声安慰道:“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觉得我娘也不懂我。”
“长大真的会变好吗?”
“当然,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得很好的。”
朱凝眉想,虽然长大后也会经历各种艰难的事,可大人总归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而小孩子,只能无助地躲在角落里,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苦楚。
夜色已深,灯火从窗外照进来,洒满一地烛光。
朱凝眉搂着睡着的榕姐,希望能在她出宫之前,再多看她几眼。
看着榕姐与李穆相似的下颌线,她又想起李穆今夜那冷漠的模样。就在她以为榕姐已经埋在塔底时,李穆居然冷血地说,让她再生一个?
他爱朱雪梅,所以想和朱雪梅再生一个孩子。
他从未真心爱过朱凝眉,所以他也不会爱朱凝眉的孩子!
朱凝眉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她绝对不会把榕姐的身世告诉李穆。
因为心里想着事,朱凝眉直到天亮才睡着。
榕姐很乖巧,她醒来后,见小姑姑睡得很香,便没有叫醒她。她安安静静地起床,光着脚走出寝殿,让悦榕姑姑帮她穿戴整齐后,再一个人用早膳。
榕姐刚用过膳,梅景行来安宁宫禀报,说是朱太傅的夫人天不亮便已经在宫门外等着。
朱凝眉隐约听到梅景行的声音,从榻上起来,稍作打扮,便亲自送榕姐出宫。
宫门外,朱家马车停在路旁,姜凤英守在宫门前翘首盼望,宫门打开的一瞬间,姜凤英看见朱凝眉牵着榕姐的手出现在甬道内。
思念心切的她,立即朝着甬道跑过去,却被侍卫竖起兵器拦截。
朱凝眉板着脸斥道:“不得无礼,她是我嫂嫂。”
侍卫这才放行,让姜凤英跑进去。
姜凤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榕姐,她已经顾不上自己没有先给太后行礼,是否触犯宫规。
直到她确认榕姐身上没有伤,而朱凝眉身上处处是伤,姜凤盈才哽咽道:“小妹,昨日你辛苦了!若是没有你,榕姐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就能回到我身边。”
姜凤英已从丈夫口中得知,此事幕后主使者牵扯朝中之人,若非朱凝眉极力寻找,榕姐可能不会轻易被找到。
朱凝眉忐忑一夜,她本以为今日会承受嫂嫂的质问和怒火,可嫂嫂却没有责备自己。
朱凝眉蹲下,抱抱榕姐后,对她说:“你先去车上等娘亲,小姑姑想跟娘亲说几句话。”
榕姐看见娘亲后,才发现自己也有些想家。
她点点头,便跟着朱胜和梅景行一起上马车。
上马车前,她又乖巧地和悦容姑姑道谢:“悦容姑姑,多谢你给我穿衣、扎头发。回家后,我会想你的。”
悦容已经到做母亲的年纪,却因身份耽误婚事,这两日她照顾乖巧的榕姐,也对榕姐生出几分感情。
离别时,悦容心里酸酸涩涩:“朱小姐,愿您平安喜乐,永远顺遂。”
悦容对她挥挥手,虽然悦容很喜欢榕姐,可她希望榕姐以后再也不要来宫里。
宫里,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朱凝眉远远地看着榕姐登上马车,才任由泪水滚下,她擦掉脸上的泪,笑着对姜凤英道:“嫂嫂放心,我会告诉大哥,让他日后别再带榕姐入宫。我也会找个机会,把大哥去外地任职,让你们一家远离是非之地。只要嫂嫂继续像从前一样待榕姐,我保证,榕姐一辈子都是你的女儿。”
姜凤英有段日子没见朱凝眉,发现她比从前更瘦,便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关心道:“你在宫里,是不是过得很艰难?”
“没有,我过得很好。”朱凝眉笑着安慰嫂嫂,但她笑起来,却比哭伤心。
姜凤英叹息一声,继续安慰她:“我听你哥哥说,他已经有了雪梅的消息,相信再过不久,你就能解脱。”
朱凝眉却摇摇头,道:“嫂嫂,我也是昨夜才想清楚。如今我既然闯进这个漩涡,就很难再从中全身而退,但你和榕姐不一样。请你好好把榕姐养大,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也会感激你的恩情。”
“你可别乱来!”姜凤英道:“我昨夜也想明白了,只要榕姐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她不在我身旁长大,我也没什么遗憾。若有一日,我护不住榕姐,我想,我宁愿把榕姐还给李穆——”
“不,嫂嫂,我求你千万别这样想。”朱凝眉差点对嫂嫂跪下来,她道:“你不用担心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我用自己的性命向你保证,榕姐不会再遭受昨日那样的意外。”
“我希望榕姐这一辈子都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我父亲不爱母亲,所以也不爱我。我从小过的什么日子,嫂嫂都已看到。难道你忍心见榕姐步我后尘?”
朱凝眉眼中满是恳求。
姜凤英只好哽咽道:“好,别的我不能向你保证,只有一点,我会拼命对榕姐好。”
两人互相握着手,眼神里充满前所未有的默契。
最终,姜凤英拍拍她的手,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朱凝眉最后看了一眼马车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都藏匿在心底。
李穆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俯视着她依依不舍地送别她的女儿,可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她施舍他那些碎片似的温柔缱绻,也只是怕他说话太大声,吵醒了她女儿。
想到这些,李穆心痛如绞,悲凉从骨子里往外渗。
他就这样忍着心痛,站在宫腔的角楼上,一直等到梅景行从朱家回来,向他复命。
李穆清了清嗓子,借着城楼上的风,咽下冒出喉咙的委屈和哽咽。
“人平安送回去了?”
梅景行低着头,不敢抬头望,他已经听出来李穆声音有些刻意。“送回去了,奴婢亲自将人送到朱家,还在府外安排了十二个暗哨日夜盯着。”
“你做得很好!”李穆吸了吸鼻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刚才去太后宫里的时候,她有提起我吗?”
“从昨夜到今晨,太后娘娘不曾提起侯爷。”
“不曾就不曾,你啰嗦这么多干什么?”李穆看着他,只觉得晦气。
梅景行直起腰,望着李穆,屏退左右后,才道:“侯爷,您那日在承乾宫对太后娘娘说的话,实在太不明智了。您让太后另觅贤能,既伤了太后的心,也让旁的人忌惮着您这句话,不敢尽全力帮太后娘娘寻人。”
“昨日,太后娘娘笃定了朱家小姐就在弃婴塔内,是因为她已经绝望到极点。她求不到人,只能求助占卜,可她却通过占卜的卦象断出朱家小姐被藏匿在弃婴塔内。”
“她那时失去了所有理智,把占卜卦象当作唯一的希望。”
“请侯爷恕奴婢多言,先帝已驾崩,陛下尚年幼,太后娘娘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侯爷了。侯爷若是在太后第一时间找您时,便答应帮她寻人,她何至于像昨夜那般绝望?”
李穆冷冷道:“你只知她的委屈,却不知我受了什么气。她不问青红皂白,便拿着剑质问我把人藏在哪里了?我李穆行事堂堂正正,从不躲躲藏藏,她为何疑心是我把人藏了起来?”
“是啊?为何呢?”梅景行顿了顿,叹息道:“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按理说,她在这宫里,最信任的人应该是侯爷才对!就连我们这些做奴婢的都知道,侯爷对她掏心掏肺,一片真心。可她为何怀疑幕后之人是侯爷呢?”
这话说到李穆的痛处了。
他爱着她,可她心里只有先帝、小皇帝,如今又多了个小孽种。
他说过几次,要杀了那个小孽种,可她怎能因为他的一时气话而怀疑他?
李穆脸色惨白,挥挥手,道:“我的事,你少管。你只要把幕后凶手给我找出来就行。害老子吃了这么大的亏,老子非得将他救出来抽筋剥皮不可。”
梅景行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欲言又止了一阵,盯着李穆略带压抑的目光,硬着头皮道:“绑走朱家小姐的幕后之人,奴婢倒是有些线索了,可是那线索仿佛与大长公主府有关——侯爷,奴婢可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李穆沉默了。
大长公主是他不能动的人。
先帝离世前,要他发毒誓,承诺无论如何都会保住大长公主的性命,让她安享晚年直至寿终正寝。
“继续查下去!”李穆咳嗽一声,又问:“你向来鬼点子多,你不妨帮我出出主意,太后娘娘要怎么样才会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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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