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知回到长安的途中,仍耽误了些时日。
他在途径洛阳的时候遇见当地知府要斩首嵩阳县令,便用“钦差”的身份将人保了下来,只因为那人是个故人——苏勉。
夜里,沈溪知带了酒菜到囚牢中见他。
囚牢中的残烛摇曳,二人对案而坐,沈溪知为之斟酒,见他眼底的沉寂忍不住开口问了句:“怎么沦落成这般模样了?”
“丞相。”苏勉回过神来,看向沈溪知苦涩一笑,“谢丞相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即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囚在处以极刑之前也需要上报刑部交由陛下亲自复审,才能定一个人的生死。
更何况是你,而此番地方知府先斩后奏,我拦下也是应当的。”沈溪知又往他的碗中夹了块肉,轻叹道,“我就没见过你这般固执的。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你在官场上碰了那么多次壁,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怎么也学不会。
洛阳知府说你鱼肉乡里、残害百姓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是贼喊捉贼。”事已至此,苏勉提及旧事仍有愤慨,他将杯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激得他眼眶发红,“我一到任他们便以各种理由向我索要‘人事’、但行‘方便’,可我那么点俸禄养活自己都难,又哪里来的钱给他们‘人事’,他们便暗示我可以向百姓索取。
以修桥铺路的名义增收各种苛捐杂税,既充盈了府库又增添了政绩。
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他们却说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他们的口中的为民伸冤就是所谓的屈打成招只为了能快点结案,还要说我不懂官场规矩。
我明明是秉公执法,他们却将他们做过的事扣在我的头上要将我治罪,当真是可笑至极。”
潮湿的牢房中说不出的沉闷,听及此言沈溪知喉结微动,他沉声道:“你的确是不知官场规矩、不知天高地厚。”
苏勉瞳孔放大,目光移向沈溪知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末了只闷声道:“是。”
“犹记得当年你三甲及第,如今的礼部尚书是那年的监考官,他同我请你们几个饮酒,带了个姑娘来。
那姑娘也不是他抢来的而是他买来的,虽然里面有些强买强卖的意味在,但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指着他的鼻子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落了他的面子。”沈溪知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他笑得有些无奈,“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真蠢,但是挺有意思。
事后,我从他手中将那个姑娘要了过来,说是自己喜欢,他也卖了我这么个人情。
我借给那姑娘百两白银返乡做点买卖,如今也是脂粉铺子的老板了,结果不也还不错?
俗话说‘穷则变,变则通’,你就是太不懂变通。”
苏勉固执己见:“那不过就是救一个人而已。”
“那像你一样分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嘴上喊着‘公理正义’就指着别人的鼻子痛骂?
你能将恶人骂死还是能将好人骂活?”沈溪知本不愿说这些,可实在是太过恨铁不成钢,“一个人都救不了,又何谈济世?
你要想做清官你就要先‘学会’如何做一个贪官,否则你迟早会被那些官场规矩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苏勉不甘,干脆取过酒壶牛饮:“所有人都是这样那就是对的吗?”
“至少如今的时局并非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沈溪知垂眸,眼底的神情晦暗不明,“我们只能去顺从它,但顺从并非同流合污。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在有生之年作出些小的改变。”
苏勉的喉咙被烈酒灼得沙哑,他通红着眼眶看着沈溪知,是满含不甘地愤慨:“丞相。”
少年人总是一腔热血妄图改变整个世界,可人生在世能不与这个世界同流合污就已是难得。
苏勉始终踩在云端、不落实处,但这和那些世家子的不知人间疾苦不同,苏勉看过百姓疾苦,他只是将官场看得太想当然了,在这方面,反而是因为家学渊源自幼浸淫其中的世家子更懂得见风使舵。
若能想通这一点,必定青史留名。
苏勉开口的丞相里包含了太多,似乎在质问沈溪知只能如此了吗?
是啊,只能如此了吗?沈溪知终究是不忍,他坐到了苏勉身侧的位置,安抚性质地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彼此无言良久,沈溪知才开口问了句:“还想做官吗?”
苏勉以手覆面掩盖着自身的情绪,声音却是异常坚定:“想。”
“如今陛下在推行新政,反而需要你这样固执的人。”沈溪知见他满身伤痕到底是不忍,“再试最后一次吧,苏子衡。
多一个你这样的清官就是少了一个贪官,不能为天下生民请命就先为一个生民请命。
很多事不是想当然的,哪怕身为帝王也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希望你能够学会。”
许是酒意上涌,末了苏勉竟是抱着沈溪知嚎啕大哭着睡了过去。
月色朦胧,染上了一层云翳。
明月高悬九天之上,不知能不能照亮异乡的旅人回家的路。
沈溪知不喜轿辇颠簸,便由沈兰推着轮椅回到驿站:“老爷不喜他,为何还要救他?”
“我不是不喜他。”沈溪知下意识地解释了句,随即言语自嘲道,“如今的朝廷不比数十年前清正,时也命也,很多事只能徐徐图之。
若朝堂上都是苏子衡,又哪里需要我沈余年呢?”
沈兰轻叹:“主子,何必呢?”
“在其位、谋其事,我有责任在身就不能殉私情,哪怕是小渔——”沈溪知言语微顿后继续道,“也一样。
其实我很贪婪的,哪怕我知道新政改变的很少、遇见的阻力却不会少。
但我还是会梦想着耕者有其田啊、取消贱籍啊什么的,虽然都是在做梦……”
沈溪知停止了言语,余光中瞥见几个瘦骨嶙峋的乞儿就这么睡在路边,他欲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却觉不妥,这衣裳的价值于乞儿来说已经不是说简单的避寒之物那样简单了,怕是会弄出人命来:“你将身上零散的铜钱都给他们罢。”
沈兰应声后便去做这件事了。
其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这不是由一个人出面就可以解决的,还需要国家的政策。
沈溪知能做的仅此而已了。
在路上耽搁了行程,沈溪知身体不济行程便愈发缓慢。
一来一往,竟是过去了半年有余,等到抵达长安的时候,长安城中风声鹤唳。
说当今陛下穷兵黩武,不仅致使国库空虚,还劳民伤财。
可笑,难道以前国库就不空虚了吗?
明明每年都在收税,可每年国库就是没有盈余,往往除却日常开支之外就只剩数百万两了。
而每年地方上的大小天灾需要朝廷赈济的时候缺钱粮了便会鼓励商贾捐官,实质上就是买卖官职,不过换了个好听点的说法而已。
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便成了理所当然。
这次两国交战,我军屡战屡胜,可时间拖得太长,每日的银子像是流水一般花出去,自然有些人就不乐意了。
在他们眼里北羌已经求和了,我们就应该顺着台阶下了,何必如此呢?
更有甚者说姜辰久攻不下是在养寇自重,要白杨召回姜辰云云。
对此沈溪知不予置评,或有人是真心为了国家着想,但多数人各自为己,欺负新帝根基不稳罢了。
只是这样的事无穷无尽,处理了一件还有一件,忙也忙不完的。
如今大局已定,沈溪知又精力愈发不济,在这些事上便倦懒了起来,他打算先回府上稍作休憩再言其他。
沈溪知最先见到的是沈尧,他才进城门,沈尧便已等候在了门口,沈溪知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毕竟府中大半高手因着沈溪渔都被调派了出去:“怎么了?还需要姐夫在这里等着。”
“老爷。”沈尧言语微顿,“二老爷——回来了。”
沈溪知恍若梦中,整个人凝滞了半晌后颤颤抓住了身侧沈兰的衣袖:“快带我回去。”
此刻旁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只有尽快见到沈溪渔那颗心才能落到实处。
沈兰自是了解老爷的心思,他干脆带着沈溪知骑了马,避开人群往来的街市到沈府上也要小半个时辰。
梨院的白墙之上攀援着粉白的蔷薇,哪怕是初秋的季节也开得热烈。
沈溪知生出了近乡情怯的心思,一颗心也攫取着疼得不得喘息,他由沈兰搀着行至门口后站定,抬起的手又复放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此反复几次才终于推开了红漆的杉木门,金色的光芒争先恐后地闯入,扬起了一地的浮尘。
屋内的视线在此刻都看向了门口的方向:沈朝、谷未、还有一位不知姓名的陌生女子以及盘腿坐在塌上的沈溪渔。
少年的眉目依旧,整个人瘦削得却不成样子,而眉眼弯起了一丝好看的弧度,声音一如既往的雀跃轻快:“哥哥回来了?”
沈溪知被钉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口却失了声一般什么都没能说出话来,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原是早已泪流满面……
这篇文马上就要完结了,大概还有个十章出头。
咱就是说崽啊就算是长大了也还是崽,我一点点看着岁岁长大但还是忍不住把他当崽。
更别说知知了,岁岁在知知面前爱哭又爱娇,奈何有人买账啊。
不像某些人就算哭地把整个长安城淹了也没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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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蔷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