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沈溪知便病倒了,而沈府也自此闭门谢客。
冬去春来,只可惜沈溪知一病不起,三魂去了七魄,整个人也少了生机。
谷未说沈溪知这是郁结在心,并非外物可以医治的,只能靠自身排解。
沈溪知便跟温青学着做汤,许是心不在焉、也许是他本就没有这个天赋,手上多了几道刀伤,勉强才学会了一道山药排骨汤,又因为山药忘了过热水,去皮之后手上发痒又抓得通红都恍若无觉。
汤是学会做了,可尝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沈溪渔煲的味道。
“沈溪知,你这双手是提笔安天下的手,你是不是不想要了?”沈溪渔的事,沈朝也难受,可沈溪知这般作践自己,沈朝更是心疼,她抓着沈溪知的右手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岁岁在的时候,这些事碰都不会让你碰。
你现在这般折腾自己,岁岁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疼死。”
沈尧也上前来给沈溪知上药包扎伤口:“老爷,冒犯了。”
“那他知不知道我也会心疼他?”沈溪知拔高了的声音是斑驳的沙哑,又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他闭上眸子,眼角泛起了湿意,“我以前不喜欢岁岁煲的汤药,觉得那汤难喝于身体也无甚益处。
如今喝不到了才觉得那是人间至味……”
“溪知。”沈朝张了张口,竟不知说些什么,情之一字、本就难解,易地而处自己或许也好不到哪去,“但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沈溪知重复着语句,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睁了眼看向沈尧颔首致意道,“谢过姐夫。
马上就是寒食节了,是个踏青的好时候,我想去终南山一趟,去重阳宫,也去香积寺。”
“你……”沈朝哑然,“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信一信。”沈溪知苦笑着说了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佛,我什么都不要,唯愿岁岁平安。”
“那好,到时候我和阿尧陪你去。”阖府上下没有人敢说那个字眼,至少这样还有个念想,沈溪知还能活下去。沈朝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
“阿姐,其实很多时候并非是岁岁占有欲太强,而是我离不开他。”沈溪知坦然道,“在这之后我想去一趟江南。”
“我知道,自爹娘离世后沈溪知就仿佛成了个无所不能的人,支撑起了整个家,为了社稷更是呕心沥血。”沈朝又怎么会不理解他,“沈溪知不再是沈溪知,他甚至做不了自己。
他太孤独了。”
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连沈溪知自己也未曾察觉,喉口始终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一般,疼得连说话也觉得艰难,情绪上涌,眼底始终泛着红,整个人的面色却苍白如纸:“阿姐,我这个年纪了也不想这样的,就是突然……”
“说什么呢?你多大了都是我弟弟。”沈朝言语不赞同道,沈朝一直觉得十余年来沈溪知太紧绷了,不敢稍有松懈,指不定哪日便会崩塌。
更何况如今沈溪渔出了事,变成了压垮沈溪知的最后一根稻草,“想去江南就去吧,这个家还有我呢。”
“谢谢阿姐。”沈溪知忍不住抱住了沈朝,就是忽然想要这么一个拥抱。
沈朝身形微僵,随后回抱住了沈溪知,手掌轻抚着沈溪知单薄的背脊,整个人瘦成了个骨头架子,心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她深吸了一口气缓和着情绪道:“没事了,阿姐在呢。”
这段时日,沈溪知请了太史来学习星象,总算是在漫天星辰里找到了岁星的方位。
入了夜后,沈溪知坐在层层叠叠的台阶上仰观稀稀疏疏的星子,乍暖还寒时候,他仍旧一副冬日的装束,手中抱着汤婆子还仍是觉得寒冷。
如今的他倒是时常同温青说说闲话,两个人偶尔坐在一块怀念沈溪渔。
温青看向夜幕中的那颗较为明亮的星辰好奇道:“这就是岁星吗?命犯太岁的岁?”
“不是。”沈溪知眼底浮动着清浅的笑意,连声音也温柔了几分,“因为岁星其轨道与黄道相近,运行一周天约十二年,便将周天十二分以此纪年。
我们曾以岁星纪年,但因为这并非全然准确,便开始变更历法,就有了如今的天干地支。
但太岁其实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有这么一颗和岁星运行相反的星星。”
温青不了解星象,但听沈溪知的解释也明白了个大概,岁星运行一周天约莫十二年,但并非真是十二年,天长日久的,有些的也就匹配不上了。
就跟闰月一般,每隔几年便有一年是有十三个月的,为的便是将日与月相匹配。
温青不懂这些,但也不得不感叹其中的玄妙,到底是怎样的毅力和坚持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观察出这天象的细微差别:“原来这般厉害啊?”
“是,而且我们一年四季几乎都能看见岁星呢。”沈溪知说罢又低咳了几声。
温青忍不住担忧了句:“沈相,要不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
“不必。”沈溪知摆手拒绝了,“还没有小渔的消息吗?”
除却近身伺候的几个人,沈溪知几乎将沈家的高手都派出去了,可在西域那边竟探不出半分消息。
西域地广人稀,大部分地方更是荒无人烟、人迹罕至的去处,打探起来要比中原麻烦太多。
俗话说人定胜天,但有些的并非人力可为,像突沦川那地方又掩埋了多少城池骸骨……
温青神色为难地摇了摇头,见沈溪知的模样她也不忍,不禁问道:“沈相,如果小主子真的死了呢?”
苍茫的夜色里,彼此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沈溪知不愿接受这个答案,但又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这么想着眼底竟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来:“大概我会等处理好我应该去处理的那些家事国事以后,再去殉情吧。”
温青神色微动:“沈相……”
“你先去休息,明日还要去进香。”沈溪知打断了她的言语,等人离去后又一个人在台阶上静坐了许久才起身回到房间。
他知道温青要劝他,任何人知道了他这个念头都会劝他。
只是就让他自私这一次吧。
终南山离得远,即便快马扬鞭也需半日光景,更何况他们的车驾浩浩荡荡,往返需得数日。
等到了终南山这日,天空下起了微雨。
众人建议沈溪知乘坐轿辇上山,由沈兰他们抬着走,但是被沈溪知拒绝了。
终南山曾有诗云: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终南山的风景是一绝,但更加声名天下是它所有的儒释道的文化渊源,这里坐落着不少的寺庙和道观。
沈溪知心知求神拜佛多半也是没用的,更多的许是蒙骗自己,或许心诚些上苍便会垂怜他些呢?
他突然理解百姓为何会信这些了,许是人间太苦,很多时候走投无路,便只能指望神佛,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留着数人在山下看守车驾,其余人则徒步登山,这一路上峰峦叠翠,翠竹掩映,曲径通幽。
所谓“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幼年时,沈溪知曾陪同父母来过几次终南山,彼时只觉得好玩,如今年岁渐长才能静下心来欣赏这世间绝景。
只可惜今日下着雨,看不见日光映入山林斑驳浮动的光影,那景致大抵是另一种引人入胜的瑰丽。
此处的道路清幽、人迹罕至,石阶上生长着青苔,现下了雨颜色更深,又有些湿滑难行。
沈溪知攀登了大约半百来阶,便没了力气,他躬下身来不断地干咳粗喘着,仿佛随时要晕过一般。
他被沈兰搀扶着,落在了最后面。
一行人却都注意着沈溪知的情况,沈朝回头到了沈溪知的身边:“溪知,凡事尽力而为、不可强求,要不让他们背你上山吧?”
沈朝话里有话,可沈溪知却偏想强求,他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以摆手拒绝沈朝的提议。
而后用了药,终于是在天黑之前到了地方。
那药有伤根本,但沈溪知如今的身体也没有更差的余地了,只是他历来固执,连沈溪渔留下的那只早已死透的命蛊也还固执地养着。
雨日的天总是黑得格外的早,寺庙内笼着昏黄的灯,在无边的黑暗里是那样的温暖。
晨钟暮鼓,沈溪知面对着佛祖跪在蒲团上叩首,第一次这样的虔诚,他不贪心的,唯余一个心愿。
进过香后,沈溪知询问寺内的和尚:“请问大师,在下想为舍弟在寺内供一盏海灯祈求平安长寿,但在下对这些不甚了解,就劳烦贵寺了。”
沈溪知带了三千两香火钱来,都捐进了寺庙里,这点事寺里还是会给他办妥的。
更何况丞相出行,这些人都清楚他的来历,归根结底这些都在皇权之下方能长久。
“沈相客气了。”接待他们一行人的和尚法号明觉,倒真有些超凡脱俗的意味在里面,“沈相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贫僧早已准备了斋饭,沈相先用斋吧。”
“大师……”沈溪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回以合掌礼,“如此,便多谢大师了。”
佛家的那些经典他也读过不少,宽慰的话便不想再听,但若是旁的——他却是不敢听。
倒不如这样,至少还留个念想。
事实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最后沈溪知也是不会甘心的。
山下是繁花似锦,而山上的桃李却仍是含苞待放。
一场春雨,连绵的山峦氲氤在雾气之中,有如画中。
只可惜沈溪知又大病了一场,在山上逗留了半月有余,是没有缘分欣赏这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