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知畏寒,哪怕是到了夏日里,他也不会用太多的冰,床榻上仍是铺着被褥而非竹席。
不过沈兰说他习惯簪花且不拘种类其实是错的,那日午后,沈溪知照例午睡。
廊下放了张美人榻,沈溪知手持书卷卧在塌上将睡未睡,冰鉴中搁着几样水果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沈兰则伺候在一旁摇着扇。
三千青丝如瀑,沈溪知周身漫着闲适的书卷气,肌肤如玉温润又透着凉意,那双桃花目潋滟,看谁人都显得深情万分。
唇色苍白难掩病气,那颗颊边的红痣倒是分外昳丽。
整个人清淡又不失颜色,是人间的谪仙客。
过了牡丹盛开的季节,沈溪渔千挑万选才挑了几朵开得正好的红牡丹,他才过来便瞧见这般场景,不由得失了神。
他想,他的哥哥天生就该被人伺候着、被千娇百宠着过完这一生。
沈溪渔眼底浮现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意,他收拾好了心情手捧着鲜红的花朵跑向了沈溪知。
整个人半跪在了沈溪知面前,一颗脑袋搁在美人榻上,献宝似的将牡丹展露在沈溪知面前,自然而然的撒娇般的语调:“哥哥,你看这些花漂不漂亮?”
沈溪知动手揉了揉沈溪渔的脑袋,言语温柔道:“漂亮。”
沈溪渔顿时笑得牙不见眼:“那我帮哥哥簪花好不好?”
彼时沈溪知的神情是怎样的呢?
犹豫间带着些复杂,他沉默了一会才艰难启齿:“这红牡丹会不会太艳了,不适合我?
而且……这打扮像是花楼里的鸨母?”
“哥哥不喜欢牡丹吗?”沈溪渔眼中弥漫起一丝雾气,声音软糯又委屈,“这是岁岁为哥哥摘的……”
“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呢?”沈溪知面含无奈,干脆坐起身将沈溪渔抱到了塌上坐着,“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我自然是极为喜欢的。”
沈溪知轻叹一声,认了命一般:“岁岁给我簪吧,好不好?”
算计得逞,沈溪渔自然是迫不及待了,彼时他不过十一二岁,整个人还未长开,半跪在塌上为沈溪知绾发。
那双手有些驾驭不住过腰的长发,半天才绾成一个发髻,又将牡丹尽数簪入发间。
沈溪知任由他胡闹到了现在才开口道:“好了?”
“好了,哥哥。”沈溪渔像只猫似的,灵巧地下了塌后退了几步仔细着打量着沈溪知的模样。
沈溪知并非昳丽的样貌,清雅而不寡淡,温润内敛锋芒。
乍一看是不适合簪这样秾艳的花的,但在沈溪渔看来,他是再合适不过,淡妆浓抹总相宜,哪怕是这样的装扮也并不喧宾夺主,旁人第一眼看到的总是他的样貌。
沈溪渔想到了一个形容:人比花娇。
“好看吗?”沈溪知见小孩出神的模样忍不住问了句。
“好看。”沈溪渔忙不迭地点头,不断地比手画脚,真心实意地拍着马屁,“哥哥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是岁岁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美人。”
沈溪知失笑,忍不住给小孩额头上来了那么一下:“胡说八道。”
沈溪渔揉了揉额头,又不管不顾地缠了上去,坐在沈溪知怀中没个正行:“可是岁岁说的是真的嘛,哥哥真的很漂亮哦,比牡丹漂亮,哥哥不信岁岁?
哥哥怎么能不信岁岁呢……”
沈溪渔说着说着竟又要哭了,沈溪知满含无奈:“哥哥当然相信岁岁了,岁岁不哭了好不好?
哥哥唱歌给岁岁听……”
就这样,沈溪渔又一次理所当然地侵占了沈溪知的午睡时间,嵌进了对方的生命里。
世人说他是空谷幽兰、遗世独立。可在沈溪渔眼中,他是洛阳牡丹,哪怕春日里繁花似锦,在世人眼中也只此一株。
或许会有附庸风雅之辈说牡丹艳俗,但牡丹原也是长在深山的花、更可作药用,它是被世人移栽到庭院之中的。
鹿韭本就生山谷,落入朱门王谢家。
国色天香的人间富贵花本就是要被娇养着的。
足够优秀,自然也值得被所有人喜欢,这其中包括了沈溪渔。
沈溪渔想,等回去了他要在家里造一处牡丹园,将天底下所有品种的牡丹都搜罗来,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沈溪渔到姑苏数月,来的“客人”络绎不绝,沈溪渔干脆来了场“比武大会”,和江湖上约定俗成的“点到即止”不同,那是生与死的博弈,而他们比武的对象只有一人——沈溪渔。
那些人想从沈溪渔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而沈溪渔不再是十年前一味沉浸在报仇里恨不得所有觊觎温家绝学的人都死去的孩子了。
欲壑难填,人也是杀不完的。
沈溪渔跟在沈溪知身边十年,学的不仅仅是琴棋书画这些,这些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权谋心计。
这一次,沈溪渔会用实力让天下人闭嘴、让烟雨楼真正的名声大噪,成长为所有人都不敢觊觎的庞然大物,皆是他们会因为有所求而跪在自己面前,而非曾经,亦非现在。
如今想来,其实温家祖辈也挺蠢的,既然温家没落了,那就想办法让它重新强盛起来,而非如一味地充作商贾隐世避祸。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只要你身上还有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地寻找你的踪迹。
而偏偏你自己还要自断一臂。
爹娘或许是察觉到了隐患,才会在私下里建立烟雨楼,只是还没到真正发展起来,温家便已经遭遇了灭门之祸。
“比武大会”进行了两月有余,光明正大谈不上,公平公正更谈不上,利益当前,所有人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时间到了现在,烟雨楼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噪,但更令人忌惮的是温碎星这个名字。
银铃、玉笛等都成了江湖传言中玉面阎罗的身份标志。
百无聊赖之际,沈溪渔养了条通体翠绿的竹叶青当作宠物,平日里就缠绕在他的腕间或是颈处。
竹叶青的体型在蛇类中不算大,毒性相较于其他毒物也不够强,但谁叫沈溪知那般说他?
养一条权当消遣也无妨。
会咬人倒是真的,沈溪渔不过小半个月没给这小东西吃东西,它就咬上了自己的指节开始注入毒素了,也不知最后会毒死的是谁。
轻微的刺痛传来,沈溪渔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又同竹叶青的那双赤色竖瞳对视了一眼,终于忍不住将它扯了下来随手丢了出去,恰好丢入了刚进门的温玄怀中。
温玄抱着那条竹叶青,神情既害怕又无措的:“主子。”
养不熟的白眼狼,沈溪渔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和我一样。
沈溪渔言语惫懒道:“来人了?”
“是,不过只来了一人。”温玄答曰,“而且他说他不是来和主子打斗的,而是来求药的。”
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沈溪渔倒没表现出过多的讶异,为了给哥哥积德,其实这几个月他也没杀太多人,多数只是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跑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反而传开了:“那就把人带过来看看。”
“诺。”温玄应声,他欲要离去却因为怀中的竹叶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沈溪渔轻笑:“扔了便是。”
温玄依言将竹叶青放在了地上而后离去,再然后那在地上爬过的脏兮兮的小东西又从沈溪渔的腿上缠绕上来到了沈溪渔的肩头。
沈溪渔嫌弃不已,可到底是没将它甩出去。
世人将蛊术说得神乎其神,而沈溪渔不会医,那人来求药怕是求错人了。
来的是长庚城的人,长庚城倒不完全算是个避世的门派,他们是一个庞大的武学世家,整座城便是一个家族,外人不会轻易涉足。
长庚城的弟子大多习的是剑术。
所谓长庚,朝为启明,暮为长庚,在道教中则为太白金星。
眼角的细纹隐约瞧得出年岁,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倒真像是有所求,而非趁机暗算之类的。
温家出事的时候沈溪渔才七岁,倒是不记得这其中有没有长庚城了,但长庚城的确算是名门正派,哪怕这其中出了败类,也不能以偏概全。
沈溪渔漫不经心地将竹叶青的尾巴打了个结:“你想求药?求什么药?”
那人答曰:“回楼主,在下长庚城蓝明予,想求的是生死蛊。”
沈溪渔挑眉,似是来了几分兴味:“原因?”
蓝明予言语不卑不亢:“十一年前,内子为人暗害,从此卧病在床每日受病痛折磨,这些年来只能用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吊着命,在下想救她。”
沈溪渔没有听故事的兴趣,自然不必追根究底,而他更好奇的事已经问出口了:“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蓝明予答:“不背叛长庚城以外的所有。”
沈溪渔挺喜欢他的觉悟的,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有的只是利益交换:“包括你的性命?”
蓝明予并未犹豫:“包括我的性命。”
若是从前,沈溪渔会觉得对方愚蠢,如今倒是挺欣赏的:“我手中没有生死蛊。”
眼见蓝明予黯淡下去的目光,沈溪渔这才补充道:“但我或许有办法救她。”
沈溪渔起身,行至蓝明予身前,摊开掌心的是一枚朱红的丹丸:“吃下它,我会命人带她去黄泉谷,但你不能去,你要替我办一件事。
等她康复了,会有人带她回来的。”
蓝明予犹豫了,他吃下这药丸倒无妨,他不放心的是自己的伴侣:“楼主,我不能……”
“黄泉谷避世,你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我也不可能让你知道黄泉谷所在,所以只能她一个人去。
你要赌吗?”这是一个选择,当然还有别的选择,沈溪渔只是试探,若真的那般生死相依,蓝明予不会答应,“或者我让人去长庚城医治她,等她好起来之后你将终生为我所控、为我所用。
与之相应的,我不会让你做危害长庚城的事,这是承诺。”
蓝明予仍有犹疑:“敢问阁下与黄泉谷的关系?”
沈溪渔言语不耐:“黄泉谷是苗疆的门户,你问我求蛊,那你可知我的身份?”
既有所求,本就是没资格谈条件的。蓝明予接过丹丸吞下:“回主子,属下选第二种。”
沈溪渔的兴味从眼底弥漫开来,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这只是个开头,以后有所求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的,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没资格明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