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当年此案就有诸多疑点。”陆洗道,“臣请调刑部案卷。”
“陛下,此案虽发生在广南,但性质与其它案件不同。”林佩道,“臣不同意重审此案。”
陆洗侧身道:“林大人,只要是案子存在疑点,我身为右丞相是否有权调取刑部案卷?”
林佩道:“政务有分工,你开始时不负责这个案子,现在突然要主持重审,除非有充足的证据证明郑氏含冤,否则无法说服我,也说服当时参与办案的众位臣工。”
一番对话点起火星。
朱昱修回过头看董嫣,小声抱怨道:“他们怎又吵架了,右相刚才不还夸左相吗。”
珠帘被挂起。
月季花丛映入众人视线,深红浅红,点点荣艳。
董嫣开口道:“林相所言有理,这是由吴老丞相审定的旧案,现理应在左相职权范围之内。”
陆洗道:“但是他不作为该当如何?”
董嫣把话锋一转,看向林佩:“林相,你看这样行不行,权且先让刑部把案卷取来一看,若陆相是胡说八道拿不出证据,本宫治他的罪,若陆相言之有理且能拿出实证,再议是否重审。”
林佩默了片刻,道好。
等待的时间略长,各部官员依次奏完事,刑部案卷还没有到。
朱昱修把那只青玉鸠车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无聊地打起呵欠。
陆洗笑道:“陛下,臣等闲聊几句给你解解闷。”
朱昱修道:“好。”
陆洗道:“三年前陆某人还在地方,想问问殿中亲身经历过此案宣判的同僚,你们觉得时任知州的郑冉是一个怎样的人?”
方时镜、杜溪亭等人看向林佩。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无准备之战。
林佩道:“大家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方时镜说起他在老家惠州的所见所闻,表示郑冉的初衷应不坏,坏在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当。
杜溪亭说郑冉在案发之前连续好几年考功都在中上之流,可惜性格过于刚烈,刚极易损。
“说起郑知州,我是最熟悉的。”于染清了清嗓子,站出队列,“我与他同为永熙元年的进士,深知他为人正直,志向远大,一直恪守以民为本、官清政明的原则,相信他在高州一定是看到了无法容忍的真相,才会决定用自己的生命守护当地百姓。”
怀生依然低头跪着,只是当他听到于染的话,干涸的眼眶再次涌出泪水。
“陆大人,那你觉得郑冉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林佩反问道,“你觉得大家的评价对吗?”
陆洗道:“我以为大家各有各的道理,郑冉可以是一个良臣,一个直臣,也可以是损害社稷利益的恶人和忤逆朝廷的罪人,不同角度,他可以有千般面目。”
林佩道:“这话说了又好像没说。”
此时大殿门口出现一列人影。
刑部吏员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入殿,将案卷悉数呈放御前。
“陛下,太后。”陆洗等众人都陈述完意见,举起笏板,“臣真正想说的是,抛开一切身份地位学识政见,郑冉他首先是一个人,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性。”
董嫣道:“继续说。”
陆洗道:“一个人在还能看到前途的情况下是不会自毁的,哪怕被十王府威胁分赈济款,哪怕看到百姓的田地被无情兼并,这些都不足以把他逼到那个份上,诚如方尚书和杜尚书刚才所言,只要他还有可能熬到任期结束,他就一定会选择忍,忍到离开高州再开口说话。”
董嫣道:“陆相认为真相是如何?”
陆洗道:“臣认为带头冲常平仓的人不是郑知州,真相是——郑知州只是碰巧路过那里。”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众人只是就事论事觉得郑冉本心不坏,却从未怀疑过这件事的起因。
尧恩道:“容下官提醒陆相,郑知州纵容乡民搬空常平仓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即便三年过去,当地目击此事的百姓仍有百余人,且郑知州本人在狱中也对此供认不讳。”
陆洗翻开案卷:“这是果,不是因。”
林佩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在三月大朝经历过这样的气氛,所以能察觉到自己和尧恩此刻已经在陆洗的局中。
御前明烛照丹青。
案卷一页一页翻过,声声入耳,仿佛已故之人有了呼吸。
陆洗忽然在某页停下,侧过身,用犀利的眼神盯住林佩。
陆洗道:“听闻林大人前日刚去丰阁看过这份案卷。”
林佩道:“是。”
陆洗道:“难道你没发现这儿缺了一页吗?”
林佩道:“当时光线昏暗,我视物不清,没注意。”
陆洗道:“朝堂之上可不兴耍无赖啊。”
林佩面不改色:“看前后内容,这一页应是大理寺完成了复核之后所做的注释,有的案子有,有的案子没有,怎么陆大人,你私下养了那么多家臣,连三司会审的程序都弄不清楚吗?”
陆洗道:“大理寺卿,请说话。”
大理寺卿道:“林相说的不错,这一页的内容是不影响案情走向和结果。”
陆洗笑了一声。
语罢,把案卷往前翻了两页,用镇纸压住。
陆洗道:“刑部验尸官的记录不清,存有疑点。”
尧恩道:“何处有疑?”
陆洗道:“关于十六名守仓军士的死因,如此大案的记录过于笼统,须知三百年前地方提刑就已经将械斗造成的伤口分为二十余种,怎么到了我朝反不如初?”
尧恩道:“彼时天气炎热,尸体运到京城已经只剩白骨,你想知道伤口形状也不是不行,调高州狱案,或去问当年负责给此案验尸的地方仵作便知,只是今日等不到了。”
董嫣久居深宫,不懂刑律,只把目光投向陆洗。
“太后恕罪,前人言初情莫重于检验。”陆洗大声道,“臣知这十六名收仓军士的尸骨就埋在京城西郊,故前日擅作主张,找守墓之人把棺材抬了出来,此刻就放在千步廊。”
董嫣吓了一跳:“什么?”
陆洗抬起眼,一字一顿:“臣请开棺验尸。”
董嫣连忙捂住朱昱修的耳朵,担忧道:“这未免过了,陆相执意重审此案,本宫答应便是。”
林佩开口提醒:“太后勿忘方才所言,若无证据,则要问陆大人之罪。”
董嫣又为难了:“这……”
殿中安安静静的,无它人插话。
百官都明白事情到这一步已没那么简单。
这是两个站在庙堂最高处的人之间的对弈。
却值僵持之际,刚才还不耐烦的朱昱修突然来了兴趣。
“母后,朕不怕。”朱昱修掰开董嫣的手,抬起脸,眨了眨眼睛,“朕想看开棺验尸。”
青玉鸠车滑落地毯。
林佩和陆洗不约而同地看向小皇帝,眼神皆是意味深长。
圣意已定。
不一时,千步廊外的棺材被抬入宫门。
陆洗回过神,挥袖请命:“太后,陛下,臣想推荐一个人和验尸官一起查验,以为公正。”
朱昱修道:“何人?”
陆洗道:“江鄱谭县人吴香,前川西眉县提刑。”
朱昱修拍掌道:“好。”
听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民间仵作,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吴香在眉县当官时曾经卷入一起人命官司,由于执着于真相,不听上司的教训,不久后就被革去官职,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陆洗当时谪居川西,听说其人其事深感可惜,遂出手相助,帮吴香赎回妻子。来年,陆洗收到朝廷调令升任松江知府,立刻派人把吴香一家接到浙东,供其吃住,保其安宁。吴香感激陆洗,誓死效命,以民间仵作的身份破获过许多连官府都无从下手的疑难案件。
金水桥走过一高一矮两袭素衣。
高个子的人肤色偏黝,目大藏神,正是吴香。
而那跟在后面的矮个子的人,纵然束男子发髻穿男子衣服,犹不掩其清秀阴柔的面容。
林佩只一眼便认出这人是陆洗在青霖救下的风尘女莳一。
“林大人,这就叫千金散尽还复来。”陆洗悄声道,“我的扇子可不白搭。”
“我确实没有你这么大的赌性。”林佩假意点头,“是非成败,自求多福。”
艾草点燃,殿外青烟升腾。
安抚亡灵的钟鼓之乐响起。
刑部吏员打开棺材。
十六具白骨在殿廊之下一一排开。
验尸官对照死者的身份,详细复查年龄、性别、身高等是否吻合。
吴香却不是按部就班。
他只扫了一遍尸骨,然后蹲下身,从中夹取出一块腿骨,交代莳一根据骨上的痕迹把十六名死者划分为两拨人。
验尸的过程相当繁琐,但由于朱昱修坐着一动不动,百官也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观看。
一个时辰之后,案情迎来转折。
吴香和验尸官得出的是不同的结论。
验尸官维持原来的判断,认为十六名守仓军士系与暴民发生械斗致死,且身份无疑。
吴香作为仵作却提出了疑议。
尧恩先行问话:“仵作为何提出疑议?”
吴香道:“回大人,在下对死者的身份并无疑议,但这十六名收仓军士并不是如前所说全是死于与暴民的械斗之中,至少从时间和死法来看就可以分为两拨人。”
尧恩道:“何以见得?”
吴香道:“大人请看。”
两个人朝堂上的争斗在朱昱修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就有点像小时候看爸爸妈妈吵架[摸头]
导致这个小皇帝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以劝和两位丞相为自己帝王生涯的目标。(本文原名《劝和》)
小皇帝是个大后期哈,是明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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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昭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