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传遍朝野。
林佩被召入皇宫。
他用一个时辰向董嫣和朱昱修解释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打消了宫中人的顾虑。
可刚回到文辉阁他就觉得嗓子干痒,不停喝水,咳出几道血丝。
温迎看到,关切道:“大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林佩抬手制止声张,把绢帕揉进袖中。
他的身体一向如此,夏天炎热干燥,冬天雨雪严寒,总是咳嗽。
现在支撑他日夜守在文辉阁的是南方未了的大事。
温迎道:“十王府不反思这些年的罪行,居然还敢派人到京中造谣,真是可恶。”
林佩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不用在意,他只是穷途末路,随意落子罢了。”
温迎道:“那我们该如何?”
林佩道:“可以杀棋了。”
六月中旬,林佩将计就计,以纠察为名发调兵令,令广南都司指挥使带领早先布置的三万人围住广州府,趁其不备,一举切断了朱襄与朱顺的联络。
让林佩稍感意外的是,就在他走完这一步棋不久,京中流言蜚语突然销声匿迹,似乎有另一股力量介入并切断了流言的源头。
但他没有功夫细究,现在,他必须时刻准备应对瞬息万变的局面。
*
六月,广州的天空阴云密布。
布政使大院人影匆匆。
官吏见到都卫兵马,忙着把家私转运到别处。
方时镜从馆驿跑到街口,见传言是真,握起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两个月以来,他谨记李良夜临行前的叮咛,哪怕明知用于宣政的银钱已被朱顺以各式各样的狡猾手段盗取,仍装聋作哑,在地方官员陪同之下继续宣讲。
直到这一刻,他知道出手的时机已来临。
朱顺被周围的动静搅得心烦,呵斥众人道:“尔等慌什么?本王乃太祖玄孙,岂会真被查?”
方时镜来到跟前,躬身行礼。
朱顺道:“方尚书的祖籍也在广南吧?”
方时镜道:“回王爷,本官是惠州人。”
朱顺道:“本王想听听你的意思,宣政尚未结束,朝廷会对本王动真格吗?”
方时镜道:“借步说话。”
密不透风的屋子,只有佛龛前点着一星烛火。
方时镜道:“王爷,其实本官不明白,林相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王爷先前为何错失良机?”
朱顺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方时镜道:“先帝一朝对十王府素来宣抚怀柔,是今年三月,太后在朝会上突然问起此事,林相才不得不做此主张,其实林相执掌朝政刚半年,何尝不需要政绩和人脉以稳固地位?所以他早就和我打过招呼,想让你顶替惠阳王成为执牛耳之人,惠阳王倒了,对太后也算有个交代,而广南之政则全部落在王爷你手中,只要你记住林相这份恩情便好。”
假话和真话一起说最难分辨。
朱顺听了,将信将疑,心中升腾起一股**的火焰。
方时镜见火候已到,又浇下一瓢冷水:“可惜现在晚了。”
朱顺道:“怎么就晚了?”
方时镜敲打道:“王爷这边顾及情谊迟迟不动手,却被惠阳王捷足先登,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如若不是京中有变,朝廷怎会插手?”
朱顺道:“定是京中有人造谣诋毁,却为何只查本王,不查惠阳王?”
方时镜道:“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朱顺回想起近几次去找朱襄,要么看不到人,要么只能看到阴沉的脸色,顿生不祥之感。
他心中的那把剑经过**炙烤,又在怀疑之中淬过火,变得异常尖锐锋利,而十王府与广州府的联络已断,他也没办法找朱襄对质,于是陷入了绝境。
“方尚书,请你告知林相,本王感谢他的信任。”朱顺点香拜佛,回复道,“绝不辜负。”
方时镜笑着点头。
是日,朱顺以配合监察为名向朝廷上表,对惠阳王朱襄的种种恶行进行揭露。他一心只想争夺尚方宝剑,并没有仔细核实京中流言是否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实际上,朱襄制造流言,矛头指向是林佩和方时镜,目的在于阻挠宣政。
现如今这些流言却成为了飞向十王府的回旋镖。
七月初,暴雨倾盆。
十王府门前的竹林狂乱地舞动。
——“糊涂东西!唇亡齿寒,没了我,你难道真信林佩会独许你荣华富贵吗?!”
朱襄闻讯大怒,一把甩开小妾,把水车推倒在地。
无奈他的怒吼穿不过十里竹林,无法让朱顺亲耳听到。
朱顺对十王府内务了如指掌,得到方时镜保全自己的承诺后,立刻供出与朱襄勾连的地方官员、乡绅的名录及账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除壁垒,解开了朝廷与地方对抗的僵局。
这是前所未有的裂变。
一株一株大树被连根拔起,深埋在地下的种子终于重见天日。
方时镜走访各州取得大量实证,夜以继日地写了一封本子奏报朝廷。
*
这一夜,林佩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
——“相爷,快醒醒,杜尚书都堵到门口了。”
林佩睁开眼,猛地坐起来。
消息终于来了。
广南传回佳音,朱顺在朝廷恩威并施之下终于交代了惠阳王朱襄的失德行径,都卫虽按兵不动,但十二州府顶不住压力,自查账簿,先行惩处了一批知县乡绅,并奏报朝廷。
朱襄感到形势不利于自己,躲在十王府闭门不出,任凭羽翼被修剪。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次宣政即将取得成效。
林佩走出府门,只见道路旁停着一辆马车,杜溪亭迎面对他行礼。
“你真是料事如神,当初说七月,如今正是七月。”杜溪亭笑道,“十王府被由内攻破,再难恢复元气,我吏部上下枕戈待旦,就等着使团谈判结束,立即重整广南编制。”
林佩也笑了,这一笑是如释重负。
毕竟是他担任丞相以来主持的第一件大事,现在大局已定,他总算可以在朝中站稳脚跟。
杜溪亭道:“知言,只是那朱顺还领着广南布政使的职权呢,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
林佩道:“走吧,我坐你的马车,我们一同上衙,边走边说。”
杜溪亭道:“我和你好像只有到街口这百步顺路吧?”
林佩瞥了他一眼:“那你绕路送我。”
杜溪亭道:“哈哈哈哈,我口无遮拦,你别介意,请。”
林佩坐进马车,不想车厢里随处可见是孩童的玩具,如陀螺、拨浪鼓、傀儡人偶、毽子等。
“你说这些啊。”杜溪亭笑着解释,“我家小九顽皮,跟他说这是官车,他还是把这儿当成好玩的地方,什么宝贝都往里藏,拦都拦不住。”
林佩不禁感慨——二人虽是同年,可谁知余生还有多少共同话题。
二人言归正传。
杜溪亭道:“方才我问如何处置朱顺,是担心事情又起反复。”
林佩道:“是,斗倒朱襄并不意味着成功,宣政真正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换掉一个又扶植另一个,只有让官员和百姓把朝廷的法度记在心里,自觉遵守,才能称得上清明。”
杜溪亭道:“可朱顺只是年轻冲动,又不是个傻的,在揭发朱襄之前肯定会销毁证据把自己摘干净,现在你要惩治他,还能以什么名由呢?”
林佩笑了笑,卷帘看繁华街市:“别小瞧方尚书,这可是他留名千古的大好时机。”
马车缓缓穿过廊桥,谈笑声渐远。
*
车轮在乡道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
还没有到惠州通县境内,乡民已经把马车堵得寸步难行。
方时镜因天气炎热中暑不适,可见到此情此景,仍下车与乡民一同步行。
他做礼部尚书之事在当地家喻户晓,方姓族人在通县也是德高望重,颇有影响力。
知县此时就在方家老宅恭候。
老桑树下,一人端着一碗酸梅汤,围着草席坐。
“尚书大人。”知县试探道,“下官斗胆向你打听,朝廷之后还会更换布政使吗?”
乡民对此也十分关心。
因十王府势力在广南根深蒂固,许多民众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并不相信朱襄已经失去权势,甚至以为等宣政使团离开,朱襄和朱顺仍然是他们的一方父母。
面对父老乡亲对广南局势的询问,方时镜取出一张空白的纸,就地把体裁格式教给知县。
“我知道,过去这些年,你们不敢把实情向上呈报,是因为惧怕报复。”方时镜道,“我向你们保证,这次朝廷是下定决心治理广南,请父老乡亲们开一个头,大胆把知道的事往上报,有物证出物证,没物证的就做人证,本月之内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知县深受鼓舞,带头写下诉状。
乡县之人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多年以来上级层层克扣并不是朝廷**,而是十王府勾连乡绅逼着官员搜刮民间财产,朱襄朱顺等人幕前幕后竟然是两副面孔。
一碗酸梅汤,香飘三百里。
在广南十二州观望之际,方时镜没有给朱顺喘息的机会,只身赶往惠州通县老家,说服父老乡亲带头向宣政使团告发朱顺,为附近的州县指明了道路。
之后,星火燎原,十二州官民彻底觉醒,争先恐后地涌入馆驿找宣政使团提供线索。
朱顺此时才反应过来——先前方时镜对他说的话全是假的,朝廷自始至终就没打算留用他。
一夜之间,朱顺白了头。
广州府门从里面打开。
院子里的火盆仍燃着未烧完的状纸。
朱顺走出门,一身的酒气,口中喃喃有词:“哥,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既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现在我陪你来了。”
街边百姓目光如刀剑,此时无声胜有声。
朱顺不敢多停留,躲上为其准备的马车,被送回十王府邸。
七月十五,方时镜从惠州来到十王府邸,正式代表朝廷与朱襄、朱顺等藩王展开谈判。
朱襄、朱顺此时声名狼藉,再也无法与宣政使团对抗,只能吐出银钱,接受朝廷处置。
诸王各领一县之地,终身不得出城门,不许和地方官结交,不许染指地方事务。
谈判结束当日,吏部对广南诸州官员考功的政令与新任的布政使一同抵达广州府。
至此,朝廷兵不血刃地收回了广南的统治权,广南宣政功成圆满。
*
七月,京中也下了一场雨。
林佩走过廊下,抚过窗台上的水痕。
——“林大人在等宣政使团回来一同庆功吧?”
林佩转过身,见陆洗从后廊转角处走来。
林佩道:“陆大人找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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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广南宣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