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熬过前几日颠簸的陆路就可以继续生龙活虎,但宋连没想到,她晕船!
“呕——”蒋明川在一边拍着宋连的背,一边扶着一口痰罐,不过宋连此时再吐不出什么了,只是一味干呕。
别说跟在公子身边鞍前马后了,这几日宋连活脱脱是个甩手掌柜,公子白安还得给这伴读切切姜片,嗅嗅药囊,在伴读呕吐不止时帮忙撩起来头发。
整个画面,既热闹又诡异。
等到这水面上浪潮一日热过一日,身上的衣服一天薄过一天,溪州的影子终于出现在水天相接的线上。
船靠了岸,宋连看见土地两眼直发光。
除去许筠蘅早已飘着一身摇曳生姿的玉色云衫优雅离去,留了张地址的字条,是溪州当地有名的富庶区,其余众人冒着热汗喘着粗气等着晏临发话。
这天气就好像一群牛伸着滚热的舌头往人脸上狂舔!宋连一下船便被这里凝滞又湿黏的空气惊异到了。
蒋明川也不知在船上和哪个老汉混了个熟,顺了人家一把大蒲扇疯狂扇着,也给宋连顺带着扫过去些风。
不比京城地处中原,春夏秋冬界渭分明,溪州一年只有两个季节,酷暑,和即将酷暑。
晏临瞧着倒是十分惬意,不过也是,有时夜里刮着海风,他给宋连撩头发时,指尖触到额头,总觉得如玉石一般散着丝寒意。
不怕热的人就是好,在这样的日头底下依然清新俊逸,宋连瞧着那道身影暗自感叹。
“去天字一号酒楼。”美貌公子温温柔柔发出号令,身后众人吭哧吭哧扛着包裹随行。
宋连倒是不用,伴读嘛,只负责跟在公子后头背个小书篓子,再把蒋明川的蒲扇抢过来,狗腿子地给公子扇扇风就好了。
经过在晏临面前晕船呕吐的丢人经历,宋连忽然冒出点破罐子破摔的豁达来,回想起上个月竟因为擦药而紧张,实在是太矫情了。
踏上新的土地,心情也豁然开朗!宋连脚步轻快,好奇地东张西望。
*
“四儿,机灵点儿,去抹抹桌子拖拖地,叫掌柜瞧见你偷懒耍滑还不开了你!” 名唤四儿的后生,托赖亲叔帮衬,刚在天字第一号酒楼谋了份跑堂的差事。
此刻他倒是有些愁眉苦脸,天字一号声名在外,可它实在是天价!除了本地豪绅在这请客摆阔,那便只有外地人偶尔过来尝个鲜儿。
如今大厅中客人寥寥,实在是没甚好忙。
正踟蹰着要不要开始今天上午的第五次打扫大堂,门口跨进来一行人。
打头的公子姿容出尘,萧萧肃肃,身侧跟着的伴读虽是一张冷面孔,模样儿也是英华绝艳,俊丽逼人,眼神锐利,四处扫视。
身后跟着的是三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四儿只掠了一眼便过了,端起笑脸朝打头男子碎步跑去。
“客官您里面请,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呀?”四儿心道好容易来些外地人,虽然瞧着衣裳布料都不是顶尖的,但好赖算是有活可干了。
“住店,要最好的房。”打头的公子朗声说道,一句“最好”令大厅里用饭的客人都抬头看来。
谁人不知天字号要价如抢钱,又是一个不是天高地厚的外地佬。
四儿斟酌着开了口,“店里最好的房儿今还空着,只是一晚十两,您看……”
“开吧。”这公子只是淡淡道,随手甩了一个钱袋子扔在柜台上,听着声响极其沉闷,钱塞的很扎实。
四儿这才喜上眉梢,伺候好了这一行人,掌柜回来定要夸赞他,“您要几间?”
身后一个浓眉大眼,高大魁梧的男子先开了口,“哥,我与莫狸住一间就成,开三间吧。”
四儿微微撇了撇嘴,这对兄弟长得倒是风格迥异。
只见那位公子眼中划过一瞬不易察觉的不耐,开口语气倒还是温润,“莫狸自己住一间,开四间。”
“好嘞!”四儿接过钱袋子只觉喜笑颜开,“小的现在就带公子去看房,您这边请!”
上楼路上,四儿问出这公子姓白,是个赴京赶考不中第的秀才,瞧着又是个好相与的,有心攀个亲近,打开话匣子介绍着溪州的风土人情。
“听闻你们这每逢初一十五便有一位先生过来下棋,邀人与他对弈?”白公子头次主动问道。
“是呢!明日上官先生便要来了,”提起这个四儿可就兴奋了,这上官先生是溪州有名的棋圣,虽是一月只来两次,但每次都从白日下到黑夜,无论对手是谁,从未有过败绩。
四儿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好一番介绍。
“要说我们溪州棋艺盛行,还得从县令宠妻说起,我们县令的夫人周氏,未出阁时便是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来,您小心脚下,”四儿提醒着楼梯转旋,接着继续道,“但她最拿手的,便是下棋,只是若无敌手便会失了兴趣。”
四儿说了一长串,终于停顿下来,咽了口吐沫,继续往下说:“您猜怎么着?县令传令:凡能与夫人对弈博其欢颜者,都有赏!”
“这下棋之风就此刮起,为的啊,还是县令那份爱妻之心,”四儿说到这,倒是有些感怀,“可惜的是,这两年县令夫人不太爱下棋了。”
“您这边请,房间到了,各位客官,有事喊我!”四儿又匆匆露出个饱满的笑容,想要给贵客留个好印象。
下楼路上,他还想着方才这一行人,白公子身边的伴读四下张望,背上的书篓险些从肩头滑落下来,白公子觉察得很是迅速,随意地长手一挑又重新挂回到伴读肩上,那伴读倒是浑不在意。
如此自然而又不显上下之别的相处,四儿不禁啧啧两声。
*
宋连此刻站在晏临身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刚刚,往日这个温和有礼的贵公子,她体贴温柔的好上峰,说出了有史以来最恃才倨傲的话。
“今日对弈,我若输一局,当自毁棋盘。”晏临撂下这句后气定神闲的背靠椅子,徒让宋连在身后捏了把汗。
这是来到溪州的第二日,也是上官先生来天字一号摆设棋局的日子。
自从她昨个儿从店小二嘴里听说此事,再加上路上翻阅的材料,她就知道晏临拿的是哪番主意。
以区区秀才身份如何能得到慈心宴的邀请?必要一举震动溪州,引来县令注视才行。
而县令夫人周氏的爱棋,与上官先生的威名赫赫,恰巧可以作为晏临的突破口,顺利成为县令座上宾。
但是这也太狂了!
对面头发花白,蓄满胡子的上官先生此时也有些被这狂悖的年轻人震住,仰天长笑,随后目露精光,“你可别让老身失望!”
周遭乌压压围了一群人,以往上官先生对弈便热闹非凡,但日子久了他百战百胜,也失了趣味,大多对弈者都是彬彬有礼,抱着拜师问道的想法去的。
许久未见过如此直白狂妄的下战书了!
乱糟糟的叫好声响起,各类呼朋引伴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另开一桌匆匆推了个赌局。
“我压上官先生!”
“我也跟上官先生!”
“不行,不能这样,只压同一个人还叫个屁的赌局。”
“那换你去压那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啪”的一声,宋连砸在桌上一个玲珑玉佩,这东西成色极好,价值不菲,引得众人抬头注视,“我压白安。”
晏临在那头轻笑出声。
蒋明川等人也纷纷跟上,各自取出钱袋子或是随身的值钱玩意儿来,“我们都压白公子!”
怎么能叫自家大人失了场面。
众人正要取笑他们不自量力,纷争声刚起,那头上官先生一个抬手,众人纷纷噤了音,场子顿时鸦雀无声。
宋连重新站回晏临背后,抱臂环视,眼刀凌厉。
晏临优雅地比了个请的手势,一副东道主的姿态,那后背还贴着椅子,连身子都不曾想往前稍稍探去。
宋连此时都有些想笑了,不比当年入学考核,晏临同样姿态随意地提出自负一只手,毕竟她当时还是习武不多时的幼童。
而现在晏临面对的,可是久负盛名,有溪州棋圣之称的上官先生,他却仍是不以为意。
上官先生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和他客气,先执黑子落下。
对弈开始。
宋连紧盯棋盘,宋连时刻追随落子的手指,宋连分神感叹晏临的手指纤长似竹节,白皙如寒玉,宋连回过神,宋连眼神呵退那些身子都要压到晏临的围观群众。
宋连紧张地再看棋盘。
宋连发现自己看不懂……
虽说君子有六艺,但她也没想当个君子,进了学堂学的就是功夫,这点她还是非常骄傲自己的身手。
决心就此作罢,想着看众人脸色也能看出个分明来。此刻大家都屏气凝神,上官先生不愧是久经棋局的大家,神色沉寂,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宋连只好恪守本分,做个撑自家场子的石人,与身后三个人一起,凶神恶煞,抱臂紧盯,然后眼神飘忽。
这一局下得格外久,宋连看得出,众人的脸色已经从等着看笑话变成了严肃认真的模样,而晏临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不执棋的另一只手还悄悄揪下了宋连的袖子。
宋连俯身贴下,等候这道紧张氛围下的正式指示。
“我想吃葡萄。”晏临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让离得近的众人听见。
只看听见声的那些人险些白眼一翻,就连对面的上官先生也终于变了脸色,处变不惊的脸上爬上些怒气。
宋连乐上心头,她自小便喜欢这些恶搞人的把戏,若能有个恶作剧将人逗弄得团团转她更是乐此不疲。没想到晏临不仅也有深谙此道的另一面,甚至还有些更胜一筹。
于是她压着雀跃,面上仍挂着冷脸模样,去找小二洗了些葡萄回来,还贴心地喂入晏临口中。
再过了不多一个时辰,众人一阵骚乱,齐齐向后散去,上官先生双目失神,难以置信地看向既定的棋局。
宋连知道,晏临赢了。
“老身要再来一局!”
“晚辈自当奉陪。”
就这么从早上太阳东升下到晚上日头西落,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棋桌旁的两人却不曾受一点干扰,仿佛隔绝了时间流逝。
“最后一局!”上官先生这一天坐下来原本松散的白发此刻也变得油腻,一缕一缕贴在耳边。
晏临依旧是奉陪到底的无谓态度。
宋连一早还揪着心,到这会儿已经轻松自在了。站在晏临身后,头次享受到为人不齿的仗势快感。
她只知道,这一共七局,晏临从未败过。过瘾,太过瘾了!
正当她准备迎接全胜的狂欢时,却听到晏临夹着笑意的“我输了。”
她诧异地惊觉低头,瞧了瞧棋盘上的黑白子,又来回看着晏临与上官先生。
上官先生脸上并无喜色,整张脸都耷拉着,眼帘低垂,似乎还在思考棋局。晏临只见背影,但听他语气含笑。
赢家不像赢家,输家不像输家。
不待众人反应,晏临猛地站起身来抽出棋盘,抬高至头顶,似要往下砸去!
“慢着!”上官先生惊慌失声,宋连也一时震惊,没摸清楚晏临此刻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晚辈说了,输一局,当自毁棋盘。”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价值千金的上等玉制棋盘就此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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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棋高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