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司的学堂设在杳无人烟的山上,风宪台却定在闹市之中。
宋连背着行囊,手里攥着楚教头给她的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地址,再仰头看着这集市尽头的独栋小楼,上面还插着一张破了洞的旗子,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缄默司还真是不拘一格。宋连背着今早客栈一定要她收拾走的行囊,撇着嘴站在楼下,颇有一些潦倒。
作为直达天听的特殊机构,缄默司独立于朝廷其他任何部门之外,连选址都如此神秘,就连今日便要来上任的宋连,也对其中如何办事怎样运作还一无所知。
宋连反复核实地址确实没错,又见怪不怪地打算抬腿迈入。
厚重的木门仿佛许久未开,发出沉闷的吱扭声,宋连向里面来回打量,青天白日却漆黑一片,窗户被木板严严实实地钉住,透不进一丝天光。
她握紧腰间插着的短刀,伸腿将门抵住,两只眼睛警觉地巡视着。
“有人吗?”
“当啷。”身后的门竟又自己合上了!宋连身子还抵着打开的那扇门,怎会?
她猛地向后扭去,刀已抽了出来。原来暗处竟还藏着一道移动门,此刻已经严丝合缝地闭上,任宋连如何使力也掰不开。
转角的黑暗里隐约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佝偻着背,慢慢悠悠朝这走来。
“陈科,陈德生之子,年十八。目力殊绝,环视**,尤善察动态之物,纤毫必睹。武艺堪列上乘,尤精短兵相接、弓矢遥击,长于迅捷果决,然膂力未彰。”
“历实事十一桩,皆毕其功。然其三:闹市擒贼,手段狠厉如虎入羊群,致市井哗然;其五:飞矢中贼左股,引讼于官;其九:威吓过甚,令贼心胆俱裂,累及衙署审讯;其十一,贼人未归案便以身死,处置不利……综考其行,评曰:中下。”
那老者走近,宋连在黑暗里才勉强瞧清楚了些。体格瘦小,头发稀少,双目浑浊,拄着拐杖一步一挪,阴恻恻的。
“为何不点灯?”宋连尤烦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连带着对这老头也没神秘好感,“你是哪位,其他人呢?”
“异禀者可利用其天赋,不可依赖其天赋。”老头声音嘶哑,“置于黑暗,你目不达眼不净心不宁,小小暗门机关你识不破防不住,是为软肋。一感过强,则其余损也。”
老人走到宋连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火折子,凑到脸前吐了口气,霎时嘭然炸亮,“你与我来。”
宋连压住心头不耐,跟在老人身后压着步子走着。竟然评级中下?自己可是每桩每件都完成地干脆利索,除了最后一件事有蹊跷,也不至于就中下了吧。
宋连心里忿忿不平,他还批评自己其余感官不敏,可是那么黑那么突然,谁能防得了暗门,又没学过机巧之术。
突然,老人脚步一顿,在他后面心绪错杂的宋连险些撞了上去,“到了。”
杂乱的一间房,里面堆满了卷轴、书册,老人丝毫不受影响,目光梭巡一二,精准地从其中左挑右选,不多时便抽出来一沓子发旧泛黄还卷着角的书页,递给宋连。
“每日辰时来找我取,通读研究,写份感悟,酉时之前交予我,”老人拄着拐缓慢地从椅子上坐下,“我姓王,是新人教督,也是材料管事。上楼去吧。”
“没有任务?风宪台不是监察百官的吗?”宋连拿着那一沓子纸疑惑不解,方才她翻了翻,皆是些修身养性的文章,满篇的仁也义也,丝毫不提朝中官员。
“你还不够格。”王教督不予理会,“出门前把老夫房中蜡烛都点上,昏晕眼了。”
宋连无语至极,攥着那叠子纸,胡乱点了三盏灯便出去寻楼梯了。
大名鼎鼎的风宪台还真是莫名其妙。
*
二楼一排房间,个个房门紧闭,也无人引领,宋连一个个看去,最后在一房门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陈科”。
单人单间,不错。
只是怪了,连个同僚也瞧不见。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好在窗明几净,比之楼下王教督的房间不知好多少。宋连颇有些新鲜地扔下行囊,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打转。
窗前摆着一小束橙黄色的花,宋连不认得这是什么,但是颜色明媚,甚是好看,细细一嗅还有淡淡芬芳;窗前一把简单的木桌,整整齐齐地放置着笔墨纸砚;墙上还挂着水墨画,轻描淡写地几笔就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兰花。
想不到,咱今天也是个文人了,宋连兴奋地拉开椅子坐下。
没过多长时间又开始愁眉苦脸起来。她看不懂这些文章。字她都认得,可是组在一起就变成了难以入脑的符号,眼睛轻飘飘扫过去,什么也没领会,只好再读。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宋连面前的纸写了画,画了写,最后揉成一团扔在桌上,又展开新的一张托着头发呆。
不然还是先吃饭吧。
二楼还是静悄悄的,像是没人一样,一楼唯独王老头那亮着灯,宋连打算私底下就这么称呼他了。
风宪台不用点卯坐班吗?宋连推开门打算去吃碗卤面。别的不说,这位置还是挺方便买饭的。
囫囵吃完,回来又是冥思苦想,挠头发呆的一下午,宋连从未单独坐着一言不发呆过这么久,又是看着那些一窍不通的文章,满身力气无处使。
郁闷。
终于临近酉时,宋连迫不及待抓着刚凑好的一页纸便要下楼交差,没成想,推开了门,在走廊上才听到外面瓢泼大雨轰隆作响,这门还挺隔音,宋连心想,怪不得二楼如此寂静。其他房间也有人吗?
宋连来不及好奇,今晚住处还没指望呢。她匆匆跑下楼去,将她写好的一张纸连带着那一沓子文章放到王老头桌上。
“明日继续。”宋连得了允准如释重负,雀跃着准备推门离开。
屋外雨水铺天盖地砸下来,大风刮着打在宋连脸上,力度不小,宋连犯了难,干脆问问王老头今个儿能否住在这。
宋连刚想推门关上,却瞧见雨幕之中驶来一辆马车,雨势太大,街上没什么行人,一辆马车朝这街尾行来,十分惹眼。
纤长如玉的手指拉开车窗帷幕,又朝宋连勾了勾,漂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宋连。逍墨撑开伞走到门前,宋连鬼使神差就跟着上了车。
*
雨下的太大,风又急,宋连半边袖子还是打湿了,裤腿上滴答着雨点子,鞋底又带着湿粘泥土,踏上纤尘不染的马车,她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坐。”晏临拍拍他身旁的位置。
宋连每每与晏临独处,总有一些紧张局促。这真的不能怪她,素日里长住在山上,肯定是见人太少的原因,多看看就适应了,她如此想着。
于是抬头扬起一个笑脸:“晏大人,好巧。”
晏临似是被她逗乐,唇角微微扬起,眸中盛满笑意,天光暗沉,却显得他肌肤更加瓷白如玉。
“是啊,好巧,”晏临笑道,“你住在哪,送你回去。”
宋连一下有些难以开口,她总不能说自己没有地方可住,那晏临一定会把她送去陈府,她正打算随口扯一家客栈——
“今晚家中备了暖锅,不如先一起吃顿晚饭?”
有台阶先下为妙,宋连还未出口的话利索地拐了个弯,忙不迭道谢应好,吃完了饭雨也该停了,自己再离开另做打算。
晏临似乎心情颇为不错,一路上耐心地介绍着风宪台,宋连每次提问,他都温声作答。
原来,那处破旧小楼只是一处落脚地,平日里只有王老头呆在那,负责看守资料书简。皇帝直接下令给指挥使,指挥使再抽调成员组成小队,哪里有事就赶往哪里,全国上下四处跑,案子一了再回京汇报,周而复始。
“那什么时候会给我派活儿呀?”宋连实在不想闷闷地守在屋里,白费了拳脚无法施展。
“这要看什么时候会有皇上新的旨意。”晏临无奈浅笑。
天色几乎完全沉了下来,马车里空间虽也不小,但雨天难行,不免摇晃,宋连膝盖总是与晏临的腿撞在一起,任她百般使力克制晃动也在所难免。
恍惚中,宋连又闻见了淡淡的幽香。今天他穿着一身墨兰色的衣服,第一次见他穿暗色,本身温和的气质也裹上一层官家威仪。
距离那般近,皓腕微露,骨节分明,小心抬眼向上瞧去,晏临似乎闭目养神,脸庞如寒玉一般,与月色相映。宋连悄悄咽了一口口水,也学着闭上了眼。
马车停住。外头响起逍墨的声音。“大人,到了。”
雨已停,宋连下车,却瞧着这不是侯府。晏临看出她困惑,走到身旁说道:“如今我已搬出来住了,地方会小些。”
晏临手里还自然地拎着宋连拉在车上的行囊,宋连看见才想起忘了拿。“多谢大人!”宋连伸手想要接过,晏临却转手递给了逍墨。
“走吧。”晏临回头示意,宋连咽下没说出口的话,拔腿跟了上去。
这院落确实不大,何止不能与侯府相比,甚至比之陈府都不够,四处瞧着也没见几个下人,十分寂静。只花花草草格外多些,沿路的小道整齐地摆放着一串花盆,净的艳的,花枝招展。晏临爱侍弄花草的习惯真是从少时一路延续下来。
主屋亮着暖黄色的灯,见晏临一行人回来,一个与宋连差不多岁数的男子迎了出来。“大人,暖锅都备好了!雨气未消,很适宜暖和着吃呢!”
“阿鲁,你与逍墨也盛些,早些安置。”
两个侍卫退下,只余晏临、宋连二人进了屋。
桌上摆着的铜锅正呼呼冒着热气,“好香啊!”宋连用力吸了两口。
晏临并未拘着上下尊卑的礼,宋连也还是个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况且她本身就不是圆滑老道的性格,二人相处起来反而恰好对上,不像是官场应酬,更像是家常便饭。
与晏临统共见了四回,吃了四次饭,宋连都有些驾轻就熟了。
待晏临动筷,宋连也迫不及待尝尝这暖锅,鲜香可口,似乎还加了些柠檬提鲜。
边吃着,宋连还要分神想着今晚住宿的问题。
先是还有两日上任,才通知不给安排住宿,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又是牙行涨价,根本租不起,甚至连客栈都日日满客。
留宿在这里?刚冒出来这个想法就被宋连立即否掉,夜宿上官家,也太异想天开。更何况顶着眼线的身份,即便不为此目的,她也不愿意显得动机不良,纯粹是难过心里那关。
还是早些吃完请辞回去,大不了就蹲守在破楼里,这是宋连刚给风宪台落脚地取的绰号。
二人用饭倒是一时无话,宋连想着好歹是上下级的关系,看准了晏临茶水将尽,眼疾手快地又给续上,对上晏临目光,她就想象着一般官员的反应,狗腿子地笑一笑。完事之后还在心里默默夸赞自己,表现很好,很有官场眼力见儿了嘛。
晏临觉得好笑。满院寂静,独此亮灯,锅气蒸腾,冰凉月色也显得鲜活,胃口也格外好了。
等到用完了饭,几乎已近亥时,宋连准备辞行,还没开口,就听见晏临慢声说道:“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就留宿在这,西厢房很干净,可以直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