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叶家老头是唯一一个扬言不再续签的村民,丝毫不顾多年合作,我难道是差了他半分地租不成,要不是我,大家手里的田地统统都得荒废着。哼,拿了几年地租,转头要与研究队合作,简直是过河拆桥,像极了裂开的口子。而突然冒出来的研究队,就是叮上了裂缝的苍蝇,在村里“嗡嗡嗡”了半个月,这下好了,终于让他们捡到个口子。
散会后,汪大户就像吃了绿头苍蝇般,恼人得很,心中又隐隐生出一阵不安,生怕微不足道的裂缝越开越大,断不能让裂缝像决了堤的水坝。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掌控主动权,决不让一丝可能威胁他的生意。
叶无双跟叶茂山一对儿好久不见的爷孙俩,沉浸在叙旧的喜悦中,丝毫不曾感受到危险即将降临。
“儿呀,爷爷快4年光景不曾见我儿了,双儿在外边过得好吗,这厢让爷爷好好瞧瞧。”此刻夕阳西下,暖黄的阳光拉得爷孙俩的身影老长,穿过小村的水泥路、田垄、电线杆、油菜花田、芦苇荡……无双挽着爷爷,身影从村委大院一直漫步到自家小院,就像小时候,她死气白咧缠着爷爷回家烧晚饭时的场景。
不同的是,时光荏苒,小女孩蹦跶着长大了,爷爷却长弯了脊背。
一路上谈天说地、东拉西扯,爷孙俩交换着几年间发生的好事,报喜不报忧。
直到爷爷不经意间问道:“儿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待几天呀,爷爷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终于问到纠结点上,叶无双又紧张又心虚,心里盘算着答案,一只手不自觉伸进裤兜,不断抠指甲边缘。
爷爷捕捉到光亮瞬间在无双眼中退却,这孩子在外面遇上事了吗?
叶无双不敢提,也不能提无法毕业的事情,她说不出口。此刻爷爷这么开心,笑容像熟透的核桃在他脸上绽开。“爷爷,咱俩几年没见,怎么刚见面就问人家什么时候走呀~”
爷爷见无双强颜欢笑,便不再追问,附和着她的话说:“爷爷巴不得我的乖孙女多留几天,来,爷爷给你做最喜欢吃的青团。”
几年不见的,时光吞没了爷爷矫健的身影,爷爷的脊背相比她刚去上大学那会,又弯了几分。黝黑的脸颊,爬满皱纹,此刻笑容更甚,笑弯了眼睛,藏进两颊的皱纹里。
两人一起来到厨房,做晚饭。
“饿了吧,刚好今天地里采的地梅,做青团正好。”
“那双儿给爷爷摘尖儿,哇,一回来就吃到最喜欢吃的哦,您说我今天回来的巧不巧~”
爷孙俩搭配默契。摘完菜,无双又帮着爷爷揉面,面粉飞扬,沾染得桌子上、灶台上到处都是。
叶茂山抹去孙女脸上的面粉,爱不释手摸她两颊,嫩得像剥壳的鸡蛋,嘴里不断夸赞:“是我的好孙女,长大了,也更漂亮了。”又顺了顺无双垂在双肩的卷发,眼里的喜悦和关怀像涨潮的海水越张越多,像是要溢出眼眶,将叶无双包围,“长头发好,好看,衬得双儿像仙女。”
无双兄妹俩,从小跟着爷爷一起长大,在爷爷心中,无双虽是女娃,却是与哥哥一样当男孩子养着。
倒是因为从小体弱,爷爷对她关怀备至,甚至是溺爱,虽然是孙女,却一直是“我儿我儿”地唤着。
做青团是一道复杂的工序,直到夜深了,爷孙俩才吃上晚饭。
第二天早上,叶无双还在睡梦中,梦里正上体育课教小朋友们做游戏,欢天喜地的,家长却说她这么教小孩子是错的。无双跟他们理论,一堆家长突然化身高大威猛的怪物追着她跑,指责的话语阵阵钻入脑袋,像是家长们一手拿着锥子对着她的太阳穴,一手拿着榔头敲击锥子另一端,一下,一下,将她脑袋砸得生疼。
挣扎着从梦里脱困,本以为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叶无双往下缩身体,往上拢被子,把自己包裹进富有余温的被窝,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没想到屋外“突突突”的机械声穿墙而过,跟梦里场景一般无二,直冲脑门,一阵又一阵,连地基和墙面都跟着震动。
叶无双把头塞到枕头下面,试图隔绝超强噪音,“音浪太强”,无果。
按照她在学校形成的生物钟,现在应该不到太阳晒屁股的时辰,谁呀!大早上的,让不让人睡了!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受不了了,强压不住的火气迅速升腾,无双掀开被子从床上弹起来,顺手拿起一件外套披上,气冲冲破门而出。
正直阳春三月,油菜花的季节,挨着小院围墙,整片整片的油菜花挨着小院围墙,跟着春风和煦摆动,引得蝴蝶流连忘返,围绕花田翩翩起舞。
小时候他们在天然花田中嬉戏游玩,招蜂斗蝶,好不快乐,尤听得欢声笑语飘荡耳边,幸福感沁入心脾。
今朝推门,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地狼藉,满目疮痍,田里的油菜花被肆意砍倒踩踏,明媚的鲜花四散飘零,陷入泥沼中,陷入劳保鞋踩下的一个个脚印。收割队胡乱穿梭在田间地头,手拿镰刀在花间乱舞,像螳螂一样挥舞钳子啃噬花田,四月左右便能结籽的油菜花,被他们大片毁去。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叶无双站在门廊下,踩上一张板凳,朝着采摘队大声呵斥。
收割队抬首片刻,循声张望,只见陌生姑娘站在叶老门口指着花田大叫,不予理会,随即埋头搞活计。
叶无双顿了会儿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收回手指,气得捏成拳头在空中乱挥。她跳下板凳,出了院门,沿着清晨湿润的田垄,飞奔向围墙一侧的收割队。
她张开双手站在收割队面前,竭力制止他们继续破坏油菜花,不料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足足七八人。“你们到底是谁,没有经过我爷爷的同意,肆意破坏花田。”
收割队的工人们像NPC一样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只要叶无双没有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便继续手头的工作,手起刀落麻木地挥动镰刀。
都不理我是吧,那好,擒贼先擒王。
无双在工人们中间搜寻工头,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大早上带着墨镜穿着皮衣,正坐在2米高的钻地机里面。在他“指挥”下的钻地机,像只铝合金地鼠般,忙着给脚下的几亩田地打地洞,巨型钻头一上一下深入地底,泥土旋转着四处飞溅而出,钻头发出刺耳的噪音,睡梦中“突突突”的机械声来自他的手笔!
钻地机将土地钻得坑坑洼洼、千疮百孔,所到之处履带倾轧,田垄被压平塌陷。
跳过沟沟坎坎,无双直奔钻地机,越靠近机器噪音越是震天响,不得不塞紧耳朵。她挡在钻地机前面,双手并用阻止它前行,嘴里不断要求对方停下来。
噪音实在是太大了,操作仓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玻璃窗外的声响,瞧着面相根本没见过这人。
无双急了,见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到钻地机转弯停顿的间隙,顺势踩上履带,跳上操作窗前方突出来的踩台上,拍打玻璃窗,这才引起工头注意。
工头纳闷,暂时停下开凿的机器,打开侧窗,探脑袋出来质问:“干嘛呢,挡人家干活了,这可不是姑娘家要玩的地儿,赶紧下去!”挥手示意无双赶紧下去。
好不容易停下的机器,无双可不会轻易让开,为了防止工头继续开凿,她先发制人将一只手反手扣住窗户边缘,避免工头不讲武德关上窗户继续刨地。
“大哥,我能问问您吗,大早上的你们在干嘛呢,都不睡呀?”先礼后兵~无双堆起假笑问道。
“姑娘,来农村体验生活的吧?我这可是乡里独有的,我这,松土呀~”
“松土?没你这么松的吧?你看这地都……”
“诶,城里来的,以为乡下松土还是用牛拉的吧。”大哥有点骄傲,打断无双,展开双手向她展示钻地机内部操作台,“现在都2010年啦,时代先进啦,不像五年前,我们都用上现代化的大型机器了。”
“进步是好事啊。”叶无双表示赞同,冲大哥点头,假笑更甚。
大哥没看出来对方眼中的怒气,更没听出来话里话外藏着阴阳怪气,又见对方是美女,有点飘了,“不是我吹啊,这方圆几亩地,可都是我的杰作。天刚亮,哥们儿就开干了。”哥们忍不住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大哥堪称劳模啊。”无双学工头的表情,给他一个大大的赞,转而指向背后的收割队,问道:“不过,这么早,谁请你们来的?”
“当然是汪大户,他可是我们村最大的承包商,路子最广,这里的田地都被他租下了。”工头环顾四周的田地,有水田、有旱田,被隆起的碧水山环绕,包围在山脚下,呈现盆地地貌。
又是这个汪大户。
“这里并不全是租地吧,据我所知,还有农户自己耕种的田地。”
大哥语塞,“是吗,姑娘你怎么知道的,这年头自己耕作的可不多了?”
“因为你刨的是我们自家的土地!”叶茂山清早出门买菜,回来发现田地被履带倾轧的痕迹,所到之处田垄塌陷,农作物大片倒塌,心中便隐隐不安。
“你是叶家的!?”工头恍然大悟眼前的女生并不是来村里采风的,而是叶家多年未回的孙女。“叶阿公,春忙了,我们早点来给田地松松土。”
“那是来得够早的,怎么不跟雄鸡争锋呢!好端端的,净往别家土地上刨!”
这下,陈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叶无双话中的敌意。“专门挑我爷爷出去的时候来松土,你们蹲点的吧?”
呃……确实是蹲点的,不过是汪大户蹲的。没想到叶阿公回来比预想的快很多,不然他早就完事儿溜之大吉了。其实他留了后手的,如果被叶阿公撞上的话,就搪塞说是弄错了,自己没搞明白原来这里面有些土地并没有租给汪大户。叶阿公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分分钟就忽悠过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个看似不好惹的孙女,这事不好搪塞了。他也只是拿钱办事,东家给的钱,按东家指示办事,他说几点来就几点来。昨晚说将村东碧水山脚下的田地先打上几个地洞,事情必须办妥了,那他必须办妥。
“姑娘,这里有误会,我们都是拿钱办事的,东家说耕哪里的田地我们必须照办的嘛。”陈晖关上发动机,推开操作仓门,脚下轻轻一跃跳下钻地机。
发动机已关,无双干脆跳上钻地机顶,坐在仓顶,垂下双脚,听工头狡辩。
“那你现在知道了,可以收工了。”叶无双眼神示意出口的方向,撵人了。
“耕田这事可能是个误会,但是油菜花这个事儿绝对不是误会哈。”收割队被叶无双的大嗓门吸引,停下手里的镰刀。陈晖挥手示意收割队别看热闹,快些割完手里的活计。“这几片油菜花可确确实实承包给汪大户了的,这可无疑啊,不信你问叶阿公。”
“确实这几亩油菜花田租给汪大户了,不过还没到收割的时候,菜籽还没结完全。你们这……这……糟蹋呀!几个月的菜籽白养了!”爷爷眼中尽是惋惜,颤颤巍巍奔走在油菜花田间阻止工人们继续收割。
见工人们无动于衷,爷爷便向陈晖请求道:“别割了,等他们再长长吧,可惜了呀。”
常年种庄稼的老人家,见到几个月来的心血,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付之一炬,说不出来的心痛。
破坏总是比建立来得容易。正经收割的话,几个小时短短不够,至少需要几天的时间,但是肆意破坏的话,足够。
“不割也行,续约的合同,叶阿公您看要不要先签了。”陈晖掀开小皮衣,从内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纸质合同,在空中朝爷爷挥动几下。
“一码归一码,这两件事情不搭噶的。再说我爷爷昨天表过态了,要跟水稻研究所合作,不能出尔反尔。”
“既然如此,我也只是奉命办事嘛,来来来,大家都抓紧干活啊。”
杀鸡儆猴啊。
按理来说,地里的油菜花在合同期内种下,就算过了期限,仍属于东家私有产出。
要是爷爷今天能签合同的话,固然是最好的,如果依然选择和研究队合作,今早一出破坏土地的戏码便是做给其他村民们看的,假如有人动摇心思的话,提前给大家预演下场。
爷爷种了一辈子的庄稼,想的却是另外一面。作为庄稼人,“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每一粒成熟的果子背后都是工人们的辛勤劳作,他实在不愿看着他们糟蹋好端端的作物,恳求道:“别砍了,快住手!”摇摇晃晃穿梭在收割队,伸手阻挡他们,夺下一人手中的镰刀,“糟蹋呀!再这样下去,老天爷会轰下天雷,惩罚大家,今年土地收成无望了呀。”
收割工人长期干体力活,都是壮汉力大无穷,试图夺回爷爷抢过去的镰刀,肘部发力一推,手腕往回一拽。
收割工人长期干体力活,都是力大无穷的壮汉,试图夺回爷爷抢过去的镰刀,肘部发力一推,手腕往回一拽。
爷爷失去平衡,一把栽倒在地,脸朝下埋进水坑,身体趴在泥里瞬间一动不动。工人们见状立刻四散开,退到离爷爷两三米远的地方,仿佛都在说“这事可跟我没有关系,是他自己摔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