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奔波的疲惫,在这股沁人心脾的清甜中渐渐被抚平了。
出来办个事,睡了一路就算了,到地方又睡了个日上三竿,睡上加睡,彻底给秦十美睡了个满足。
再爬起来时,别墅内外已然敞明一片。窗帘大敞。
“嗯?”
秦十美发了会呆,这才发现一直环绕在鼻腔的热香,是食物散发出来的。
茶几上竟然有一兜白胖的蒸包,和一碗红糖南瓜小米粥。
秦十美抬抬眉。
闹鬼了?
他爬起来,打开袋子,随便捡出来一只包子,啃了一口,嗯,还是素馅儿的,他尝出了脆脆的藕丁,和弹牙的香菇丁,还有糯烂的粉条碎碎。
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啃了一口素包子,秦十美登时感觉一个皱皱巴巴的饿意从腹心饱满开来。
他三下五除以二就把三个大大的素包塞了,又咕噜噜喝了粥,他向来吃饭吃得急,烫哑了喉咙都后知后觉,好在这碗粥正好是温热的。
闹得“田螺姑娘鬼”吧,秦十美扯了一张茶几上的抽纸擦擦嘴。
随便吧,有机会问一下郁构是怎么回事得了,这种又打扫卫生又照顾来客的,又贤惠又有眼力见的,肯定不能是遭贼了。
既然这位田螺姑娘鬼喜欢默默无闻,那他也就不耽误这鬼默默无闻了。
秦十美简单洗漱了一下,拧开钥匙去地下室了。
一拉开地下室的小门,秦十美就被狠狠地呛了一口。
“咳咳咳咳咳!!!”秦十美猛地将刚拉开的门又扣了回去,妈呀,这个地下室像是几辈子没打开过了,怎么一拉开空气一串通,就能爆出来这么大的灰。
地下室灯的开关在门内边的墙上,秦十美缓了一下,开门开灯,又进去了。
说是个地下室,秦十美还以为是那种普普通通堆满杂物的小空间,没想到里面别有洞天。
除了地上的各种纸盒子和零碎儿,周遭还摆满了各种高架子,架子上摞满了各种书啊本啊,不像个堆杂物的地方,倒像是个有些年份无人打理的旧藏书阁。
郁构发消息说,那个产权证明在一个红色的扁盒子里,看样子应该是塞在了架子上会比较合理。
地下室的地都不好轻易涉足,一不注意就踩到了一个瘪瘪的罐罐,手随便一扶,就能抓下来一把厚厚的灰。
秦十美有点庆幸自己自从来了就没有换过衣服了,他小心翼翼挪动了几步,勉强熟悉了路况,就开始一大步一大步的往那一排排架子上靠近。
地下室进深很深,整体空间还是很大的。架子上堆满尘封的档案盒,在昏暗室内光线下,泛着陈旧的黄。
他的手指快速掠过那些积灰的文件夹。
红色的扁盒子暂时没找到,一个像是证书样子红色壳子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其从两摞左右压实的文件之间将其抽了出来。
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内里的详情,突然,一张黏在壳子背面的片状物措不及防地飘到了地上。
秦十美弯腰捡起来,正好看到了片状物的背面,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个日期,5月22日,月期日期的前面还有一团不怎么和谐的字迹,应该是还有个年份在前面,但是不知为什么被裁掉了。
秦十美反过来一看,发现这竟然是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的人很好认,秦十美只消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郁构,还是年轻时候的郁构,是秦十美从没见过的清秀模样。
照片中,郁构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双肩披着一张北欧风格的米灰色羊毛披肩,下端垂着流苏,材质看起来十分的柔软。
郁构的神情虽然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同于现在的青涩和悲静,他的肩微耸,企图把怀抱着的小东西也露在镜头之中。
郁构的怀里是一团碎花小襁褓,一只系着银手环的小胖爪扒拉出来、像哆啦A梦的圆手。
一只软乎乎的雪白小脸蛋从襁褓缝中露出一半,那灰蓝色的大眼睛,金棕色的小卷毛,秦十美不用猜就知道,这就是郁构和二婚妻子生的孩子,郁傥霜。
显然,照片正好裁掉了靠着郁构左肩站着的人,逻辑上说,裁掉的应该就是郁傥霜的生母,瓦莉娅女士的一只手搭在郁构的右肩,看手摆放的姿态和位置,瓦莉娅女士应该要比郁构更加的高大。
……
秦十美疑惑地歪歪头。
这时,一阵风从敞开的地下室门外吹进来,吹的地下室内的文件纸沙沙作响。
秦十美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将照片妥善收了起来,打卡了证书红壳子,这个证书并不是一个内里无一物的空壳子。
一张证书纸,非常随意的夹在里面。
他展开证书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
证书的标题和内容赫然:
「技术创新奖:一等奖」
「获奖者:郁构」
「单位:伊戈奥莱斯研究所」
纸张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日期处却被人用碳素笔重重涂黑了,墨迹晕染成一片狰狞狂乱的阴影。
最诡异的是获奖项目名称的位置。那里被整齐地裁去了一条,只留下半行介绍性的小字:「……腺体再生技术的突破性进展……」
秦十美的指尖轻颤了一下。伊戈奥莱斯研究所......这个名字他总觉得很久很久之前听家里人提起过。
这是一座进行腺体实验的地下研究所,在先天腺体疾病治疗领域特别的专长,创始人是个德国人。很长一段时间,研究所在圈内小有名气,因为秦全的病,爸爸有几次提议要不要带他去那边看一下,但是都被妈妈严词拒绝了,妈妈总觉得“地下”两个字阴恻恻的,肯定不安全。
后来,家中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秦十美再也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说有关伊戈奥莱斯研究所的任何事。
正沉思着。
突然,地下室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秦十美猛地回头,恍惚间,看见门口闪过一道人影。
秦十美:“……”
所以就是鬼吧,秦十美无所谓地转回了头。
他完全不怕鬼的。
秦十美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张证书,纸张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盯着“伊戈奥莱斯实验室”那几个烫金字体,他知道郁构在从商之前,在学校里是学化学生物的,但是他一直以为郁构学的并不怎样,不会太差,也肯定不会太好,要不然也不会跨界。
地下室的灯光又闪烁了一下,秦十美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
他机械地将证书夹回红壳子,却在合上的瞬间听到“哗啦”一声——他抽出证书的那面架子上,有一小摞摇摇欲坠的文件袋终于不堪重负,雪崩般散落一地。扬起的灰尘在灯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雾障,秦十美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这地下室真的是哪儿哪儿都不敢轻碰,碰一下就得稀里哗啦掉一片。
他眼睛简单一扫,破旧到开裂的纸质文件袋中,露出了一沓报告单子,为首的一张单子的右上角贴着一张蓝底的一寸免冠照片,照片的上的脸孔青涩圆润,带着婴儿肥,不用怀疑,就是小孩子。所有的报告单,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成年人外,都是孩子。
防止再有什么东西在他提防不着的地方散落在地,秦十美干脆蹲在地上看,他拿起那沓报告单子,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各种内容。
郁构可没有说地下室莫名其妙掉到地上、还散开的东西他不可以看,更何况秦十美只是正好看到了、想把它们整理起来罢了。
报告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中,“腺体发育状况监测”几个加粗的字格外令秦十美印象深刻,几乎每一个孩子的都包含有这一项的检测,显然这是实验中最为重要的数据。
翻到中间的一个孩子时,秦十美的手停了一下,这个孩子“腺体发育监测”这几个字上被粗暴地打了一个红叉,这一项中所有的数据都画了斜对角线,什么数据都没有填,数据框的最下方用红笔标注了一行小字:「样本023号腺体存在先天干扰因素,信息素紊乱导致数据难以检测,建议直接进入二期实验」。
秦十美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后颈的腺体位置,那里正隐隐发烫。应该只是心理作用。
报告单的反面还提了一行手写小字:「023号与01号匹配度仅13%,但信息素紊乱的波形幅度高度一致,满足进一步实验的条件——G.Y.」
G.Y.
就是郁构的名字。
突然间,脑子像是被细雷击中。秦十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仔细端详这张报告单子的个人信息板块,看向右上角那个孩子的照片,以及一旁的姓名。
小全。
小全。
大概是为了保密,这些孩子的名字都隐去了名姓,而使用了化名。
但是“小全”这个名字,很早不让秦十美在意。
他死去很多年的哥哥就叫“秦全”。
秦十美又多看了那张照片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第一眼看那个孩子的时候,秦十美并没有觉得他和其他孩子的照片有什么不同。但是,一旦心中有了一种倾向,再去看这张免冠照,竟然觉得,他长得真的很像是自己死去的那个亲生兄弟。
秦全死的时候也不大,秦十美就更小了,又过去了太长的时间,脑海中关于哥哥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仅有的一些印象更多地来自于爸爸妈妈对于哥哥带着追忆似的夸奖。
这些夸奖和爸爸妈妈对于秦全的思念一样,滔滔不倦,浩浩汤汤,几乎遍布了秦十美的整个童年,以至于让这个在他记忆里并没什么存在感的人,都变得刻骨铭心了。
虽然如此,秦十美思忖了一下,爸爸妈妈好像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起过秦全的死因。不仅如此,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宠爱秦全的两个人竟然连秦全的葬礼都没有举办。
秦全像是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住进了最爱他的两个人的回忆里。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当着秦十美的面,将“死”这个字和“秦全”放在一起过。
对于秦全的死亡,碍于性格的原因,秦十美即使有些好奇,也仅仅停留在脑子里胡想瞎想,不会、不敢、不想直接去问他们,很烦,很麻烦。
他从小到大从他们那里学会的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被无情地拒绝”,以及那股相伴相生的湿乎乎的“挫败感”。为了避免掉这些让自己不适的心理状态,秦十美学会了事不关己,无动于衷,无所**谓。
秦十美还是好好地把报告单都汇总了起来,收进档案袋中,并把档案袋塞回了架子里。
那些报告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能够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和过去的事情一层层地抽丝剥茧,一点点地剥离,一点点地舍弃。
他虽然活在现实世界,从始至终没有死过,一直是秦十美这一坨,但是他可以确定,他走到今天,已经完全就是一条忒修斯之船了,他已经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过去和自己有关联的那些东西,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为什么不可以放弃?只要他想了。
秦十美选择了置之不理,对于那个叫小全的男孩,对于那个伊戈奥莱斯地下实验室,对于郁构可能做过的事,他都无所谓,如果郁构想告诉他总会告诉他的,不告诉那也可以理解。在一切没有定性之前,他都无需大动肝火。
世界从来不是敞明的,哪里都可以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既然“果”已造就,那么纠结于“因”?
被突发情况激起的内心波动,很快被秦十美抚平,他的心再次恢复了如同机器一般的平静。
秦十美几乎突然提高于刚才百倍的效率,找到了郁构让他找的那个装产权书的红色扁盒子。
秦十美用手抚了抚盒子上的陈灰,打开盖子看了一眼,几张重要的纸和几个皮面小本都在里面。
“咳咳……”
翻动的东西太多,秦十美的鼻粘膜有些遭不住了,他准备把盒子拿出去,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东西,等郁构安排事已经安排妥当后,秦十美打算再好好地收拾一下地下室的卫生。来都来了。总不能任由着这座无人居住的空房子腐朽下去。
地下室里放了这么多纸质文件,还有一些藏书,经常打理是不可能了,那位打扰了地下室外面的“田螺姑娘”,肯定没有权限进这个地方。
但是,还是需要有机会就打扫一下的,要不然从时间的缝隙中繁衍而出的霉菌、虫豸和尘土,会以人类无法设想的速度和规模,把这里的一切蚕食殆尽。
出了地下室都天黑了,睡觉的时间一错乱,天就过的巨快。
秦十美终于开始觉得身上有些痒了。
一路的车马劳顿没换过一件衣服,又加上钻进这灰尘漫漫的地下室这么长时间,也是情有可原。
算了。秦十美把盒子放在茶几上,打算冲完澡再点一遍,反正他在地下室里已经率先点过一遍了,没有少东西,再点一遍只是他的习惯。
恍惚觉得直接摆桌子上不太安全,毕竟有别人可以进来这栋别墅。秦十美又拿起盒子,揣到了自己的双肩背里。
秦十美反手锁上淋浴间的磨砂玻璃门,水汽很快氤氲开来。他利落地脱下沾满灰尘的衣物,随手扔在干湿隔离玻璃门外面的地上。
为了行动方便,他只带了几件轻便的换洗衣物,穿过来的麂皮夹克到时候可以直接套在身上。
“嗯?”秦十美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洗好找浴巾的时候,秦十美意外发现淋浴间的架子上竟然还放着叠好的浴袍,他拿起来闻了闻,香的,干净的。
太诡异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感觉那个未知的人和自己如影随形,却不知道在哪里,仿佛隐身了一般。
穿好浴袍的,秦十美轻轻叹了一口气。反正如影随形到现在,要杀要宰早就落实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不管他了。
秦十美将额前垂下的湿发抹了上去,放下手的一瞬间,突然感觉胸口有一根筋突然被扯动,一阵刺痛从心口撕开,登时他后脊一凉,一片冷汗冒了出来,他脚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哈。”
秦十美眼前一黑。
糟了,走的急忘记吃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