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禾 第5章 试探

第二天，姜禾是在一阵饥饿的绞痛中醒来的。

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榻上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反复是血色与火光，还有亲人离散时破碎的呼喊。醒来时，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被绳索捆缚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但更难以忽视的是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

通风口透进的光线比昨日似乎明亮了些，昭示着新的一天，也是他被囚禁的第二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先投向墙角——那几株被他用半碗水浇灌过的嫩芽，似乎真的精神了些，鹅黄色的叶片微微张开，虽然依旧脆弱，却顽强地挺立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绿意，成了这间囚室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宁的存在。

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声。

还是昨天那个面容黝黑的年轻汉子。他这次端来的不止是水，还有一个粗粮饼子，黑乎乎的，看起来喇嗓子，却散发着食物最原始的、诱人的香气。

汉子把东西放在木墩上，依旧没多话，只是偷偷看了姜禾一眼。姜禾注意到，他今天看自己的眼神里，除了好奇，似乎还多了一丝……怜悯？

“吃吧。”汉子瓮声瓮气地说完，转身又要走。

“等等。”姜禾开口，声音因为缺水和久未说话而有些沙哑。

汉子停住脚步，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

姜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直视对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大当家，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他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地待下去，他需要信息，哪怕只是一点点。

汉子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为难：“这儿是卧虎寨。大当家……大当家的心思，我们底下人哪能知道。”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该多说，但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你……你还是别想着反抗了，没用的。大当家他……跟别的山头当家的，不太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姜禾还想再问，那汉子却像是怕惹上麻烦，匆匆忙忙地退出去了，锁门声再次响起。

姜禾看着木墩上的饼子和水，内心挣扎。吃土匪的东西，无异于一种屈服。可空乏的身体和清晰的理智都在告诉他，不吃，就会死。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那个粗粮饼子，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啃咬起来。饼子很硬，味道粗糙，甚至带着点霉味，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每一口，都伴随着屈辱感，也伴随着活下去的决心。

吃完饼，喝完水，腹中的绞痛稍稍缓解。他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踱步，活动有些僵硬的四肢，同时更加仔细地观察这间屋子。墙壁是夯土垒实的，很厚实。除了那个通风口，再无任何缝隙。门板厚重，门轴看起来也很结实。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坚固的囚笼。

那个汉子说杨焱“不一样”？姜禾回想起杨焱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那周身迫人的气势，以及那间与其说是匪首巢穴、不如更像军中简舍的屋子。还有寨子里那些操练的汉子，他们的动作……确实不像普通的乌合之众。

这个杨焱，究竟是什么来头？

正当他思绪纷乱之际，门外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人。

门锁被打开，进来的除了那个送饭的年轻汉子，还有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年轻汉子手里端着一盆清水，还拿着一套干净的粗布衣物。中年男人则空着手，目光在姜禾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眉心那颗孕痣上，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评估什么。

“小哥儿，大当家吩咐了，让你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裳。”中年男人开口，声音带着点圆滑，“我是寨子里的管事，姓孙。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送饭的石頭说，他会转告我。”他指了指旁边的年轻汉子，原来他叫石頭。

姜禾警惕地看着他们，没有动。

孙管事似乎看出他的戒备，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别担心，大当家没有恶意。只是你这副模样，实在不雅观。收拾干净了，也好说话。”

“说话？”姜禾捕捉到这个词，心头一动，“他要跟我说什么？”

“这个嘛，等小哥儿你收拾利落了，自然就知道了。”孙管事打着哈哈，示意石頭把水盆和衣物放下，“动作快些，大当家不喜久等。”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依旧站在门外，显然是在等。

石頭放下东西，看了姜禾一眼，低声道：“你……你快些吧，孙管事等着呢。”他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也退到了门外。

屋子里又只剩下姜禾一人，还有那盆清水和那套干净的衣物。

洗澡，换衣服？去见杨焱？

姜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不知道杨焱到底想做什么，这种未知让他感到恐惧。但另一方面，这似乎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探听到些什么、甚至……寻找到一丝转机的机会。

他看着那盆清澈的水，水中倒映出自己狼狈的模样——脸上沾着尘土和干涸的泪痕，头发凌乱，衣服也因为在马背上颠簸和挣扎而变得脏污不堪。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走到水盆边。

水温微凉，他用双手捧起水，用力地搓洗着脸和手臂，仿佛想要洗去的不仅是污垢，还有那份粘稠的恐惧和无力感。他脱下脏污的外衣，用湿布擦拭身体，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换上那套干净的粗布衣服，尺寸有些宽大，但柔软的布料接触皮肤，还是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体面感。他将散乱的头发用手指勉强梳理整齐，束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水中那个虽然依旧苍白憔悴，但至少干净整洁了些的倒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姜禾拉开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门楣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孙管事站在门外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铜钥匙，见他出来，原本还算平静的眼神骤然亮了亮，像被什么晃了眼似的，视线在他眉心那颗孕痣上顿了顿，又快速扫过他身上那套虽宽大却干净的粗布衣裳——方才还沾着尘土泪痕的少年，此刻竟透出几分清隽气，连苍白的脸色都因洗去污垢而显得柔和了些。

“倒还像模像样。”孙管事收回目光，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他侧身让出通路，“走吧，大当家在前面等着，别让他久等。”

姜禾没应声，只是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跟着孙管事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眼睛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住地往四周打量。

这是他被掳来后，第一次真正看清卧虎寨的全貌。脚下的路是用碎石和黄土夯实的，凹凸不平，却打扫得意外干净，连杂草都少见。路两旁错落分布着几排木屋，大多是粗木搭建，样式简陋，却排列得颇有章法，不像普通山寨那般杂乱无章。偶尔有穿着短打、腰挎长刀的汉子从旁经过，他们大多身材精壮，眼神锐利，见了孙管事会颔首致意，目光扫过姜禾时，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打量——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贪婪，还有几分看好戏的玩味，像针一样扎在姜禾身上，让他忍不住绷紧了脊背。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那些视线，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留意。不远处的空地上，十几个汉子正赤着上身操练，动作整齐划一，挥拳踢腿间带着虎虎生风的力道，喊杀声虽不响亮，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姜禾的心猛地一沉——这些人绝非普通的农夫流民，他们的动作里藏着章法，甚至带着几分军旅的影子。那个叫杨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别看了，安分些。”孙管事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带着警告的意味，“这卧虎寨里，不该看的别乱看，不该问的别乱问，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禾抿紧嘴唇，收回目光，脚步却更慢了些。他注意到寨子深处有一处较高的平台，上面搭建着一座比其他木屋更宽大的建筑，屋顶覆盖着黑瓦，隐约能看到门口站着两个手持弓箭的哨兵，想来就是杨焱的住处。而在平台下方，有一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里面堆着不少粮食袋子，还有几个汉子正弯腰搬运着什么——看那袋子的饱满程度，似乎并不像经历了大旱的样子。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一边是姜家村颗粒无收、村民们忍饥挨饿的惨状，一边是卧虎寨粮草充足、甚至还能操练兵马的景象。这些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会不会有他家里的那份？他想起大哥姜志和兰姐儿去镇上换粮却至今未归，心不由得揪紧了——他们会不会遇到了这群土匪？

“快走。”孙管事似乎不耐烦了，伸手推了姜禾一把。

姜禾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稳住身形，抬头看向孙管事，眼神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们的粮食，是抢来的？”

孙管事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眼神变得阴冷：“是又怎么样？这乱世里，有本事抢，才有命吃。不像你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只能等着饿死。”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姜禾的心里。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扑上去撕碎对方的冲动。

孙管事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又或者是根本不在意，继续往前走：“别想着报仇，也别想着逃跑。这卧虎寨四面环山，只有一条路能出去，就算你能跑出去，外面也是饿殍遍野，土匪横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儿，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姜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他知道孙管事说的是实话，可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认命，不能让家人白白死去。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那座宽大的木屋前。门口的哨兵见了孙管事，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了通路。孙管事停下脚步，转身对姜禾说：“进去吧，大当家在里面。记住，说话客气点，别惹大当家生气，不然没人能保得住你。”

姜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抬起头，看向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内一片寂静，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里面蛰伏着一头猛兽，随时可能将他吞噬。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却还是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