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朝景泰十三年,秋。
日头悬在天际,像一枚烧红的铜盘,泼洒下的热浪裹着尘土,烫得人皮肉发疼。风里没有半分凉意,吹过脸颊时竟带着砂纸般的糙意,刮得裸露的脖颈火辣辣的。本该是谷穗压弯了腰、棉桃胀裂了壳的时节,姜家村外的田地却成了一片死寂的土黄色。龟裂的纹路从田埂蔓延开,像一张狰狞的网,将贫瘠的土地分割成无数块干硬的土块——随便捡起一块,能硌得牙床发酸,用力一掰,便碎成了齑粉,连半点潮气都摸不到。
河床早见底了。先前还能看见几汪浑浊的泥水,如今只剩下裸露的河卵石,被晒得发白,踩上去能烫穿鞋底。河岸边那几丛往年能长到半人高的野草,如今也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叶子褪成了灰绿色,轻轻一碰,便簌簌地掉渣,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尘土。两个月了,天空没落下过一滴雨,连清晨的露水都稀薄得可怜,太阳一出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村里东头,一处还算齐整的院落里,墙角那方小小的菜畦前,蹲着个少年。
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臂——在这满是尘土和烈日的乡间,这样的肤色显得格外扎眼。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却丝毫没影响他的专注。那双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几株野草,眉头轻轻拧着,像是在琢磨什么要紧事。
“阿禾——快回来!日头那么毒,仔细晒坏了你的孕痣!”
屋里传来妇人带着笑意的吆喝,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宠溺。那是姜禾的娘亲姜林氏,话音刚落,便见她端着个粗陶碗走了出来,碗沿还沾着几点米汤的痕迹。她快步走到院角,伸手想拉姜禾起身,却见少年依旧蹲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株野草,没半点要动的意思。
“就来,娘!”姜禾应了一声,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脆劲,可目光却没从野草上移开。他小心翼翼地将旁边一片宽大的芋头叶子掀开,露出底下几株蔫巴巴的幼苗——叶子边缘已经泛黄,茎秆也软塌塌地垂着,看起来随时都会枯萎。
“又干了两棵……”他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心疼,随即又举起那野草,对着灼热的阳光仔细端详,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娘,您看这草,根须比去年长的几乎多了一倍!怪得很,别的都旱死了,偏偏它,往下扎得深。说不定……说不定能琢磨琢磨,把它这耐旱的本事,挪到庄稼上呢?”
姜林氏闻言,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碗递到他手里:“就你主意多。先把这碗米汤喝了,管它什么草,眼下能填肚子才是正经事。你二哥和兰姐儿去镇上换粮,这都过了晌午,还没见人影,我这心啊,总悬着。”
她嘴里的“二哥”,其实是姜禾的二哥姜志。乡下人家按大排行称呼,姜志虽是老二,却被家里人喊作“大哥”,一来显得亲近,二来也是因为他是家里第一个成了家的小子,早早就扛起了活计。
姜禾接过碗,小口抿了一口。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只有淡淡的米香,连米粒都屈指可数,根本压不住肚子里的饥饿。可他还是慢慢喝着,没抱怨半句——他知道,家里的存粮早就不多了,这碗米汤,也是娘亲省出来的。喝完最后一口,他把碗递还给姜林氏,又拿起那株野草,指尖轻轻抚过干枯却坚韧的叶片,眼神里满是执拗。
“娘,总会有办法的。”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现实完全磨灭的笃定,“庄稼人,靠地活着,地要是活不了,咱就想办法让它活。”
这少年便是姜家村村长姜大为家的老幺,姜禾,刚满十六岁。
他生得极好,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哪怕在日头下晒了半晌,皮肤也只是微微泛红,依旧比村里其他姑娘、哥儿都要白净细嫩。这是他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稀罕的哥儿,被全家人精心护着的明证——地里的重活累活从不让他沾,连挑水、喂猪这样的轻活,也有兄嫂抢着做,只让他跟着村里的老秀才识了几个字,平日里自在惯了。
最特别的是他眉心那点孕痣——圆润饱满,颜色是鲜亮的胭脂红,像落在白玉上的一点朱砂,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楚。村里的老人见了,总说这痣是顶好的福相,说阿禾将来定能多子多福,是个有福气的。姜林氏也常摸着他的眉心,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是老天爷赐给姜家的宝贝。
姜家一共有五个孩子,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和睦。大姐姜穗五年前嫁去了邻村,婆家离得不算远,可自从旱情开始后,路上不安全,加上粮食紧张,走动便少了,只有偶尔托货郎带些口信回来,说家里还算安稳。二哥姜志今年二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力气大,性子稳,去年娶了邻村的兰姐儿,小两口勤快得很,如今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地里的活计大多靠他们俩。三哥姜明和四哥姜文是双胞胎,今年刚满十八,是姜家村乃至周边几个村子都少见的秀才郎——两人自幼聪慧,被姜大为送去镇上的书院读书,本指望将来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没成想今年旱情加重,加上时局不稳,书院停了课,兄弟俩便暂时回了家,平日里除了温书,也会帮着家里做些轻活。
而姜禾,作为家里最小的哥儿,从小就被爹娘、兄姐宠得像眼珠子。兄姐们总说“阿禾还小,不用干重活”,爹娘也舍不得让他受半点苦,只让他跟着老秀才认了些字,学点浅显的道理。可姜禾对读书进学却没什么兴致,反倒对泥土里的庄稼、院子里的草木格外上心。平日里没事,他就蹲在自家院角那几分自留地里,对着几棵苗琢磨半天,有时还会把不同的种子混在一起埋进土里,美其名曰“配出更好的种”。起初家里人还觉得他胡闹,可见他乐在其中,也便由着他了——反正那几分地也种不出多少粮食,权当让他玩了。
“你呀,就是心思都放在这些草上了。”姜林氏看着儿子专注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忍不住叮嘱,“别总蹲在太阳底下,孕痣要是晒得颜色淡了,娘可要心疼的。”
姜禾笑着应了,这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其他几处菜畦——那些原本该绿油油的角落,如今大多是一片颓败,只有他精心打理的这一小片,还顽强地存着几抹绿色,虽然也是蔫蔫的,到底还活着。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也是他心里对抗这场旱灾的最后一点底气。
午饭是在堂屋的阴凉里用的。那股食物短缺时特有的清汤寡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除了每人一碗照得见影子的黍米粥,就是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腌菜和几个掺了大量不知名野菜的糙面饼子,喇得嗓子疼。就这,在如今的姜家村,已算是顶好的人家了——全因他爹是村长,哥哥们又勤快,早些时候存下了点家底。
饭桌上,爹姜大为扒拉完碗里最后几粒米,眉头锁得死紧,脸上的皱纹像是又被刻深了几道:“后山那个泉眼,今早我去看了,出水越来越细,都快成丝线了。再这么下去,别说浇地,怕是连吃水都艰难。”
坐在下首的二哥姜明放下筷子,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的忧思:“爹,我和三弟回来时,听闻北边几个州府,灾情更重,已有流民成股往南边来了。官府赈济不力,只怕……乱象已生。”他话说得含蓄,但在座的人都明白其中的凶险。
三哥姜文接过话头,语气更直接些:“我们回来的路上,就碰见好几拨面生的人,眼神都不太对。镇上粮价一日三涨,大哥和大嫂今早去,还不知能换回多少。”
气氛一下子沉闷得如同外面的天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林氏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门外空荡荡的路:“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穗姐儿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兵荒马乱的……”
“娘,您别担心,大姐那边有姐夫照应着。”姜禾出声安慰,心里却同样七上八下。他想起货郎说的那些易子而食的传闻,又看看眼前愁容满面的家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饭后,一家人沉默地收拾着。二哥三哥回屋继续温书,姜禾则执意又去了他那片小菜畦,用一个破陶碗底小心翼翼省下的一点点水,仔仔细细地润了润那几棵幸存小苗的根部。清凉的水滴渗入干裂的土缝,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被饥渴的大地瞬间吞噬。他看着那几株在烈日炙烤下依旧努力伸展着微弱绿意的幼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至少,还有希望。只要种子还能发芽,地还没死透,就总有办法。
他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坯院墙,望向村外。远处的山峦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变形,像一头蛰伏的、焦躁的巨兽。村子里的安静得可怕,连往日的鸡鸣狗吠都稀落了许多,大约是那些生灵也没了力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却没有带来丝毫凉意,闷热依旧包裹着大地。
“爹,娘,大哥大嫂他们……”姜禾忍不住又望向村口的方向,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空空荡荡,一如他此刻愈发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