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阳第一次见到妹妹时,他刚过完三岁生日不久。
那是一个梅雨绵绵的下午,他被外婆牵着手,走进县医院的病房,妈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笑,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阳阳,来看看你妹妹。”
他踮起脚尖,好奇地看向那个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婴儿的眼睛紧闭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偶尔发出细微的哼声。
“她好小。”林见阳小声说,生怕吵醒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外婆笑着摸摸他的头:“你小时候也是这么小。从今以后,你就是哥哥了,要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林见阳郑重其事地点头,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这时,婴儿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然后咧开没牙的嘴,像是在笑。
那一刻,三岁的林见阳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个小小的生命从此就与他紧密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
妈妈和外婆对视一眼,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
“知秋吧,”妈妈轻声说,“林知秋,她生在立秋那天。”
就这样,林知秋走进了林见阳的生命,像一缕轻柔的秋风,悄无声息地吹进了他幼小的心房。
——
知秋三个月大时,爸爸的病情恶化了。
林见阳那时还不懂癌症意味着什么,只知道爸爸总是躺在床上,咳嗽声一天比一天重,妈妈常常躲在厨房里哭,外婆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个深夜,林见阳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他悄悄爬下床,走到爸妈的卧室门口,看见爸爸躺在床上,脸色灰白,一动不动。
妈妈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外婆看见他,赶紧走过来把他抱开:“阳阳乖,回去睡觉。”
“爸爸怎么了?”他问。
外婆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哽咽:“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家里来了很多人,爸爸被装在一个长长的木盒子里抬走了,林见阳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站在妈妈身边,看着泥土一铲一铲地落在木盒上。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负责哄知秋睡觉,妈妈因为悲伤过度,早早躺下了,外婆在厨房里熬药。
知秋不知为何哭闹不停,林见阳学着妈妈平时的样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妹妹不哭,”他小声说,“哥哥在这里。”
令人惊讶的是,知秋真的慢慢停止了哭泣,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从那以后,哄知秋睡觉成了林见阳的“任务”,每到晚上,他就会爬上小板凳,从婴儿床里抱起知秋,轻轻摇晃着,直到她入睡。
——
知秋一岁多时,学会了走路和说简单的词语。她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而是“哥哥”。
那天,林见阳正坐在地上搭积木,知秋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清脆地叫了一声:“哥哥!”
林见阳高兴得跑去告诉妈妈和外婆,小小的胸膛挺得老高。
然而,家里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沉重,妈妈常常一个人发呆,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外婆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据说是因为外公的身体也不好了。
一个雨夜,林见阳被雷声惊醒,他抱着枕头想去妈妈的房间,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妈,我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守寡!”这是妈妈的声音。
“可孩子们怎么办?阳阳才五岁,秋秋刚会走路!”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
“您不是可以照顾他们吗?我先去城里找工作,等稳定了就接他们过去。”
林见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爬上床,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早晨,妈妈格外温柔,她做了林见阳最爱吃的鸡蛋饼,还给知秋扎了漂亮的小辫子。
“阳阳,妈妈要去城里工作,赚钱给你和妹妹买新衣服、新玩具,好不好?”
林见阳低着头,小声问:“去多久?”
“不久,很快就回来。”妈妈摸摸他的头,“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妹妹,听外婆的话,知道吗?”
他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妈妈走的那天,没有让孩子们送她到车站,她只是在门口紧紧抱了抱两个孩子,然后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秋还不懂事,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林见阳却知道,妈妈不会“很快”回来了。
那天晚上,果然又是雷雨交加,知秋在婴儿床上哭个不停,林见阳爬上板凳,费力地把她抱下来,一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
“哥哥在,妹妹不怕。”他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拍着知秋的背。
窗外的雷声轰隆,但知秋在他的怀抱中渐渐停止了哭泣,安心地睡着了,林见阳却睁着眼睛,听着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直到天明。
——
妈妈走后不久,外婆正式搬来照顾他们。
外婆是个瘦小的女人,头发已经花白,但手脚利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会在院子里种菜,养鸡,还会用旧衣服改制成孩子们的新衣。
“阳阳,来帮外婆摘豆角。”每到做饭时间,外婆就会这样招呼他。
林见阳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外婆旁边,学着的样子掰豆角,而知秋则坐在旁边的席子上,玩着外婆用布头缝制的娃娃。
他们的生活清贫但安宁。
外婆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们,自己吃最简单的,林见阳常常看见外婆就着咸菜吃粥,却给他们煮鸡蛋做肉末。
“外婆,你也吃。”有一次,林见阳把鸡蛋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外婆。
外婆的眼睛顿时湿了,摸摸他的头:“阳阳吃,外婆不爱吃鸡蛋。”
林见阳知道外婆在说谎,但他没有戳破,只是暗下决心,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钱,让外婆过上好日子。
知秋三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那是林见阳记忆中最可怕的一夜。
知秋的小脸烧得通红,不停地哭闹,外婆用湿毛巾给她擦身,喂她吃药,但温度始终不退。
“得去医院。”外婆焦急地说,但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我去请医生!”才七岁的林见阳自告奋勇。
不等外婆回答,他就冲进了雨幕中,诊所离他们家不远,但夜晚的路格外难走,他摔了好几跤,浑身湿透,终于敲开了诊所的门。
老医生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拿起药箱跟他回家。
那一夜,医生给知秋打了针,她的高烧才慢慢退去。林见阳守在她床边,一夜没合眼,生怕一闭眼,妹妹就会离开他。
第二天早晨,知秋的烧全退了,看见林见阳,虚弱地笑了:“哥哥。”
林见阳紧紧抱住她,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他更加细心地照顾知秋,仿佛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破碎。
林见阳七岁那年上了小学,而知秋则被送到了街道的托儿所。
每天早晨,林见阳都会先送知秋去托儿所,然后再去学校,放学后,他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去接知秋回家。
“哥哥!”每次看见他,知秋都会欢快地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然后他会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回家。路上,他会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教她认路边的花草。知秋总是认真地听着,大眼睛一眨不眨。
有一天放学,林见阳发现知秋独自坐在托儿所门口的小凳子上哭泣,老师在一旁无奈地摇头。
“怎么了?”他赶紧跑过去。
知秋看见他,哭得更凶了:“他们...他们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说我是野孩子...”
林见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蹲下身,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谁说的?告诉哥哥。”
知秋抽抽搭搭地指指托儿所里面:“小明和小红...”
林见阳站起身,牵着知秋的手走进托儿所,径直来到那两个孩子面前。
“我妹妹有爸爸妈妈!”他大声说,尽管心里知道这并不完全是真的,“她还有我!如果你们再欺负她,我就不客气了!”
两个孩子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从那天起,林见阳每天都教知秋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回应别人的嘲笑。
“你就说,你有哥哥,哥哥会保护你。”他这样教她。
而每次遇到有人欺负知秋,林见阳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此,他没少跟其他孩子打架,常常带着伤痕回家。
外婆总是心疼地一边给他擦药,一边责备:“阳阳,不能老是打架。”
“他们欺负妹妹。”林见阳固执地说。
外婆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林见阳十岁那年,知秋七岁,上了小学一年级。
开学第一天,林见阳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旧书包洗得干干净净,送给知秋。
“从今天起,你就是小学生了。”他模仿着老师的语气说,“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知秋兴奋地点头,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学校生活对知秋来说并不轻松。
她性格内向,不善于交朋友,常常独自一人。而林见阳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成绩优秀,还是班长。
为了帮助妹妹融入集体,林见阳想尽了办法,他邀请班上的女同学和知秋一起玩,在课间休息时特意跑到一年级的教室外看看她,甚至组织了一场低年级的游戏活动,让知秋做自己的小助手。
渐渐地,知秋开始有了朋友,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
但最让林见阳担心的,是知秋的学习,她在数学方面特别吃力,常常对着作业本发呆。
“哥哥,这个题怎么做?”每天晚上,知秋都会拿着作业本来找他。
林见阳总是放下自己的功课,耐心地给她讲解。有时一道题要讲好几遍,知秋才能理解,但他从不烦躁,反而会想出各种方法,直到她明白为止。
一个冬天的晚上,知秋发烧了,但第二天有数学考试,她坚持要复习。
“先去睡觉,身体好了再学习。”外婆劝她。
知秋摇头,小脸因发烧而通红:“不行,考不好会拖班级后腿,也会让哥哥失望。”
林见阳心头一热,摸了摸她的头:“那这样,你躺床上,我读题给你听,你口答就行。”
那天晚上,知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答林见阳读出的数学题。答对了,他就会轻轻说“很好”;答错了,他就耐心解释。
最后,知秋在疲惫中睡着了。林见阳为她盖好被子,轻声说:“傻丫头,哥哥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第二天的考试,知秋考了七十八分——她数学最好的成绩之一,当她兴奋地把卷子拿给林见阳看时,他笑得比她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