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财求诡不求仙 第86章 此间真如幻（二）

“若我不愿呢？”

泠秋修剑五载，深知剑魄乃剑修本命，若要强行剥离，轻则修为大减，重则神魂俱灭。山风掠过残塔，带起零星的铜钱碰撞声，恍惚间似有万千冤魂在耳畔低语。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运……

他看向那片不变的星空，记忆如潮水翻涌。五年前淮胥带他初入长明观时，冯天师曾摸着胡须笑言：“此子根骨清奇，可惜眼中郁结太重，命苦。”当时他只当是长辈关怀，如今想来，那笑容里分明藏着怜悯。

“那便等着看润山化作鬼蜮。”陈今浣的声音轻如叹息，“地脉深处埋着三十年前灭门惨案的三千怨灵，憎意蚀刻出山体的玄窟，如今冥浆倒灌，阴气冲霄……”他突然回眸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五年前来北村的悲剧将再度上演，师兄舍得山下那些稚童，也变作游魂么？”

阿宝忽然从残垣后探出头，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一样，竟自顾自地唱起童谣：“月娘娘，亮堂堂，照得小鬼心发慌。阿爹砍柴阿娘扛，怎知锅里炖儿郎……”

泠秋的剑终于垂落。他想起冬儿昏迷时总在梦中低吟这首童谣，彼时只知是孩童呓语，此刻方晓字字泣血。

昨似甘露梦中身，今作尘埃奔走人。

“何时行动？”

“现在。”陈今浣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樟树叶，叶片在他掌心顷刻枯槁，“淮胥的血杖早被寤寐天动了手脚，持有者玄潭已被其操控，趁你们不注意溜走了。他此刻应当正在祖师殿作法。”

片刻阒寂，泠秋的指节捏得发白，他看着少年指间飘落的枯叶，眼中是无尽的迷茫。山风掠过残垣，将碎屑卷向祖师殿的方向，那里隐约有靛青磷火在檐角明灭，似乎在催促着众人尽快下定决心。

“那老道若真在祖师殿作妖，正好一并收拾了。”李不坠反手将刀背在身后，一肚子的怄火急需一个发泄口，忽然发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然走远，急忙喊道，“妖邪，你要临阵脱逃吗？！”

陈今浣恍若未闻，和吴命轻先后消失在山道拐角。

“走了。”

李不坠一个箭步追了上去，阿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圆滚滚的身躯在月光下投出扭曲的阴影。那影子时而膨胀如巨兽，时而坍缩成佝偻老叟，逗得这痴人傻笑不停。

泠秋落在队伍末尾，五行剑的碎片在剑匣中发出悲鸣。他抚过腰间玉带，指尖触到冬儿赠予的香囊——织料被血液反复浸染，早已看不出其原本的色彩，只有粗线缝制的木槿花纹，尚能触摸出轮廓。

“师兄再磨蹭，冯佑的魂灯可要凉透了。”陈今浣的声音自前方飘来，泠秋抬眼望去，少年正驻足在断崖边。万丈深渊下磷火飘摇，隐约可见祖师殿的飞檐斗拱倒悬在虚空之中，青砖黛瓦上爬满蓝褐色的丝状物。

李不坠冲到最前方，拔刀劈开挡路的藤蔓，其中露出半截残碑。碑文被苔藓啃食得残缺不全，唯“禁地”二字猩红如新。他刀尖挑起一绺黏糊的菌丝，剑眉皱起：“这路……不对？”

“前朝那些求长生的帝王，最爱把丹炉修在阴阳交界处，往往要活祭。你瞧这祖师殿——殿基是三千具活葬的竖尸，梁柱掺的是胡人脊骨，瓦当镶着人牙，其上还刻有《度人经》反文。”陈今浣幽幽开口，磷火映得他侧脸发蓝，倒是和话本里的夜叉有几分相似，“这可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你们平日看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实则是一道虚影，用来掩盖肮脏的真相。”

话音未落，崖底突然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紧接着便是蓝褐色的浓雾喷涌而出。众人只觉得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陈今浣的声音穿透雾障：“各位，闭气！”

众人屏住呼吸，龙涎香混着尸油的味道却还是挤进鼻腔，仿佛在预示着某种不祥的未来。

闭气到极限时，失重感终于消失。

最先落地的阿宝成了大家的肉垫，受伤的只有他一人。待足尖触到实地时，阴刻着《黄庭经》的青砖正渗出黑血，众人仰头望去，九丈高的三清像垂目俯瞰，玉清元始天尊的拂尘上缠着蛛网，上清灵宝天尊的玉如意爬满霉斑，太清道德天尊的阴阳鱼——那阴阳鱼根本不是石雕，而是两具交缠的人类干尸！

“果真邪性……”李不坠握紧刀柄，暗觉胸闷心悸。

“别看，看久了要疯的。”陈今浣出声提醒，自己却不以为意，凑近去仔细观察起那三尊诡异的神像。他细看才发现，道冠下根本不是三清的面容，三张脸都是淮胥——年轻的、中年的、垂死的，额间俱有一点朱砂毫相，嘴角挂着如出一辙的慈悲笑。

“养不熟的…东西……嗬嗬…道爷……还没……”嘶哑黏腻的嗓音从雕像腹中传出，陈今浣悄悄观察了一下其他人，他们并无反应，听见这声音的应该只有自己。

陈今浣的指尖触上玉清像的基座，青砖缝隙里渗出腐血，裹着细碎的骨渣。三张淮胥的面孔在幽绿磷火中明灭，年轻的面庞丰润慈悲，中年者眉目含威，垂死之相却扭曲如融蜡，三者嘴角弧度分毫不差，凝固着某种非人的精准。三尊神像像是在记录他逐渐成仙的过程，雕像腹中的絮语愈发黏稠，似有千万只螯足在脑回沟跳舞。

“叫我们别看，你自己倒看得欢。发现什么了？”李不坠拔刀备战，却没想到这把刀似乎突然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竟挣脱他的掌控向那三尊雕像飞去。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跟随着自己的佩刀，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神像的眼睛，眼前瞬间浮现出沂丘城的街景。持刀的自己正在追砍幻影，而真正的凶徒在狂笑中肢解妇孺。失控的大刀插入其中一尊神像的腹部，刀身的暗红经络突然反向缠绕脖颈。当窒息感袭来时，他终于看清凶徒的脸——在妇孺的哀嚎中狂笑的，是他自己。

“李兄！”泠秋及时发觉了李不坠的异常，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从腰间抽出剑鞘击打他握住刀柄的手，“快松手！刀在反噬！”

回答他的是癫狂的大笑。李不坠的声带仿佛被烙铁烫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肉撕裂的响动："痛快！这才是恶贼该有的死法！”

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有暗金浮现。

“让我来。”陈今浣也察觉到不对劲，他忽视掉那老东西纠缠不清的耳语，一个手刀打中李不坠的“人类睡眠开关”，将他送入了梦乡。

“长生主，此人也算是重要的战力，阁下就这样把他击晕……事先说明，在下只是来看戏的，接下来无论发什么，都不会出手相助。”

“瘗官的力量正在显现，三元齐聚会招来什么东西，你应该清楚。”

可惜，略迟一步。

垂死相雕像手中的阴阳鱼——也就是那两具干尸突然活了过来，它们朽烂的关节嘎吱作响，森然白齿上下开合，念诵着无法理解的祷词。

“何人…擅闯…仙府……”破碎的音节在脑中强行构成文字，一种无名的恐惧蔓延开来。

那并非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存在”本身的否决。